不同于春天的繁亂，夏天的狂暴，冬天的冷酷，秋天是追逐極致，追求完美的季節(jié)。她把其余三個季節(jié)想做的、未做的、做了的、未做好的統(tǒng)統(tǒng)都想做到極致，都要做到極致，都做到了極致。她是一個純粹的完美主義者，甚或有點偏執(zhí)。如此，便注定了她的絢爛，她的驚艷，她的標(biāo)新立異，她的卓犖不凡。

她擁有一年中最為潔凈、明澈、晴朗的天空。秋水長天，碧云黃葉，風(fēng)勁云飛，秋雨空山，“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歷代騷客天驕們的慨嘆，莫不與秋天的空廓、豐美、遼遠(yuǎn)、沃腴相關(guān)。她將春日躁動的憧憬變現(xiàn)成沉甸甸的收獲，把冬日枯寂的冥想豐滿得橙黃橘綠，把夏日不羈的狂放沉淀得雋永內(nèi)斂。秋天就像是一張細(xì)密的彌天大網(wǎng)，淘漉盡春夏冬三季里多余的渣滓，只斑斕為一地橙橙的金黃，殷殷的嫣紅。黃是歷經(jīng)一年風(fēng)霜雨雪淬磨后積淀的成熟容顏，是綠到極致后的蝶變；紅是燃燒的火焰里璀璨的美艷，而燃料是根莖里僅存的全部的生命能量。

秋天的陽光不溫不燥，不酷不烈，煦煦熙熙，似一張和藹的金黃笑臉。她歡悅的情緒熏陶黃了谷子、玉米、梨子、樹葉、駱駝蓬……她甜美的笑聲羞紅了山楂、蘋果、楓葉、藤蔓……那是一張充滿魅力魔幻的臉龐，青睞所及，草木色變，萬類欣悅。她是一年里太陽溫馨的極致。

秋天的風(fēng)沒有三月之張揚、六月之飆狂、冬月之肅殺，而是中和兼容了三季風(fēng)中之長，優(yōu)雅、和煦、靜謐，雅致可人，溫婉敦厚。徐徐颯颯，明若無物，柔若縠縐。于無聲處，在不經(jīng)意間，洇染了萬物的色彩，改變了草木的本質(zhì)。她將四季里風(fēng)中的菁華凝萃到了極致。

在秋光的輕撫下，山川也努力地追逐著極致的步履。山草已枯黃，山巒在蒼茫里輕籠了一層靄靄煙霞。連峰疊嶂變得縹緲夢幻起來，似真似幻，非實非虛，倏忽眼前，恍若天邊，近為峰巒，遠(yuǎn)似仙閣。世間沒有人能夠用水墨將她描摹出來，世間沒有人能夠用言語將她表述清楚。秋色將山之靜美、旖旎釋放到了令人沉醉的極致。

一樹的槐葉變得半黃半綠。透明的、細(xì)膩的風(fēng)里不時有枯萎的綠色的葉子簌簌飄落。它們努力了一個春夏，用盡了全身的精力，到底沒能蛻變成成熟的葉片。抑或是它們把樹中有限的能量全部輸送到了泛黃的那部分葉子里，而它們毅然選擇了放棄與犧牲，那凸出的堅硬的脈絡(luò)里積滿了不甘與不屈。這何嘗不是一種奮斗中毅然犧牲與付出的極致？

幾畦油菜花正怒放在霜降后的秋陽下。不知是地主誤算了農(nóng)時，還是嫌田野的單調(diào)而刻意的綴點詩意。油菜花馥郁的芳香浸透進(jìn)明艷的秋陽里，在寂寞中尋覓著蜂蝶的消息。風(fēng)中傳來的消息里卻是更深切的霜一般的孤寂。但她們依然執(zhí)著地追尋著、期盼著、等待著。我曾在隆冬的田野里看見過一片永恒定格的金燦燦的油菜花，它們追尋夢想的步伐連酷寒也無法阻止。如無意外，這幾畦油菜花注定也會成為白雪覆蓋下金色的執(zhí)著者、追夢者、殉道者。但她們燦爛的笑靨里卻沒有哪怕一絲一縷的悔意、畏縮。

公園里有一簇萬壽菊正開得如火如荼，流光溢彩。綠的發(fā)黑的枝葉，黃的耀眼的葉瓣，無不散發(fā)著濃郁的強(qiáng)勁的生命氣息，與周遭枯萎的百花形成鮮明的比照。佇立其側(cè)，心中油然升起一種“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的喟嘆。之所以如此的光彩奪目，風(fēng)華絕代，皆因為她鐘靈了百花的憧憬、愿心、秾艷，百花的精氣神全都薈萃在了她的身上。繁霜一夜，一花獨秀；花開四季，四季一花。她是花的輪回里最后的孤膽勇士，絕代旗手！

忽發(fā)奇想——這寒霜下恣肆傲放的菊花，是否與“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梅花同根同種？不然，這份風(fēng)骨，這份孤傲，這份驚艷，是何其相似乃爾！

仰望著“萬類霜天競自由”下的秋空，感受著寥廓長空下的萬類，追求自身極致的艱辛篤定的步履，塑造完美生命的不屈不撓的努力。我對唐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詩意有了更深一層的解讀。

我想，我似乎明悟了一絲秋意的真諦。

□韓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