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味道

一聲爆炸里,千朵萬朵的米花四散,煙霧里,如謎如幻。盛滿熱燙米花的臉盆有了一種奇異的甜味,也很輕,像某種淺醉或者曼舞。我寧愿相信這是一粒種子和火相遇在一起的味道,至于那外地人也曾在封口之前將紙包里的糖精顆粒送幾顆進去——我早就原諒了他……
大概是嫌俗,甜這個字早早就被拒絕在大多數(shù)文章之外。
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挺喜歡它。想起它,先想到的是兒時口袋里的水果糖。一角紙幣,踮著腳交到村口綜合商店的柜臺里面,會有一個面白男人的手,從身后抓一把,在柜面的玻璃上數(shù),兩個、四個、六個…二十二,停下來,捏走兩個,整整二十個,我的兩只手是捏不住的,再看看柜面上,確實沒有了。村口向里,是一個長長的巷道,然后有伸出的岔路,通向各家。我家在巷子深處,往里走,一路就聚集了大大小小的“熟人”,他們有各種奇怪的計劃,說服我一起玩。那時候在一起的伙伴很多,我疑心是他們看到了我鼓鼓的口袋。
無論是誰,第一個千辛萬苦得到的糖最甜。在一幫人的圍觀下,展開緊緊捏住的手掌,將那穿著彩色花衣的物件兒托在陽光下,透明的塑料里半露出晶瑩的軀體,擰開,解去糖衣,半透明的東西,里面有一顆彩色的膽,陽光在上面閃,七彩的,讓人想到云朵或者彩虹,一會兒,那云朵或者彩虹飄到嘴里,柔和彌散開,人輕輕地,帶著莫名的興奮,像夢。
沒有一毛錢的日子是寥落的。新市街十字有賣的甜茶,一分錢一大碗,但放的是糖精,不甜,余味還有一股含混的味精味。碰到有爆米花的外地人,我們跑回家找糧口袋底的玉米,小麥尚多,但容易焦,弄一點在臉盆里,去爆米花的攤上排隊,別看只有不到一大把的玉米粒躲在盆底,占住一角,想象不久就會有滿滿一大盆骨朵一般的米花開的嚴嚴實實,心里踏實極了??粗约旱挠衩琢Qb進炮彈一樣的生鐵爐里,它在烈火上的每次轉(zhuǎn)動都讓我向往不已,那是一種因為爐膛里每一顆玉米粒的爆炸而蓄積的興奮,我能聽到一種有節(jié)奏的嚶嚶的聲音,像小聲的鳥叫,那是心跳。爐膛的一端有一只鐘表一樣的東西,上面的指針一點一點指向整點,我的心一點一點裹緊。當那人用火鉤將滾燙的爐膛卸下來,一頭塞進網(wǎng)兜,一頭放在腳下。我的心停了一下,等待一聲爆炸。一聲爆炸里,千朵萬朵的米花四散,煙霧里,如謎如幻。盛滿熱燙米花的臉盆有了一種奇異的甜味,也很輕,像某種淺醉或者曼舞。我寧愿相信這是一粒種子和火相遇在一起的味道,至于那外地人也曾在封口之前將紙包里的糖精顆粒送幾顆進去——我早就原諒了他。
不知從何時起,也找不出什么原因,我一直相信有一種水果糖一般的甜味存在于某種天然的植物身上。那是小麥剛青的時節(jié),晌午,我要穿過及腰的麥田去給父親送水。田埂上,馬蘭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腳,也有芨芨草將露滴甩進我的嘴里,那是一種淺淺的甜,帶著一點清新的滯澀。我常在阡陌之間駐足,尋找長身的青稞,頎長的麥芒里,玉色的麥粒還不飽滿,半透明的,滾圓,兩只手使勁搓,將皮殼吹盡,一把吸進嘴里,輕輕地嚼,細膩而粘稠的甜充滿唇齒,后味十足,像酒。一大塊麥地并不能碰到幾顆青稞,我也揪出過小麥的頸,吮吸最深入根部那脆綠到半透明的一截,也是甜的,帶著大地深處的冷洌。
麥子真正的甜味在母親烙的一種餅里。那時候的春天常會有青黃的時候,去年的舊糧將盡,新的一年剛剛開始,麥子綠遍田野,使勁地長。和麥子一樣偷偷勃發(fā)的還有草垛四周一層絨絨的麥芽,那是從去年的麥垛溜到土里的,它們躲過了笤帚,躲過了雞,悄悄的潛伏在土地里,風雨沒有忘了它們,春天遺落在大地的每個角落,它們和所有的生命一起迎著春雨,應(yīng)時而發(fā)。
它們被母親小心地清理到洋瓷盆里,鮮白的芽,尖上點一絲綠意,帶著須,一身干凈地亮著。它們將和面粉、熱水、一點點鹽混合在一起,搟成碗口大的薄餅,在平底的鐵鍋里煎,有了火色的時候,兩面會上一點油。用鐵鏟翻動幾下,移到案板上,還帶著嗞嗞的悶響。麥芽經(jīng)過高溫消失了,散成一點若有若無的綠,水分還保留著,軟軟地藏在餅里。
咬一口,是有點燙,然后是一種甜,縷縷不絕,如歌如訴。
我想,那是生命本來的味道。
□趙 軍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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