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星光
十九歲以前,我從沒有見過蝎子。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我驚叫著跳上了爸爸的背。
寂靜的黑暗中,我的叫聲平添幾絲幽森,或者說是我打破了那幽森。爸爸一手拿著捕捉蝎子的紫外線燈,一手拿一支長長的鑷子,身上背一支礦燈。當他剛要彎身去夾住那只蝎子的時候,我雙腿一顫,不及思考就跳上了他的背。爸爸伸出的鑷子只好縮回來,我扒住他的肩膀直叫,爸爸斜了下身子笑道:“快下來!一會兒蝎子跑了”。
吃過晚飯,我在廚房收拾碗筷,爸爸靠墻坐在地上,不知他從哪弄來一支紫外線燈,聽他正給母親炫耀:“抓蝎子賣了錢就去給你買羊肉!”
我急忙從灶間趕出來觀看那支燈,爸爸開了開關(guān)給我看,他說他晚上要去抓蝎子。
“晚上不要出去了吧,爸爸,天那么黑?!蔽彝鴿娔频暮谝?,夜同樣審視著我們這個小院落。
爸爸不在意地說:“就是夜晚蝎子不跑,才好抓的!”
話到嘴邊,我又無話可說。當時我已經(jīng)有些明白:爸爸需要錢,家里需要錢,像個篩子一樣,到處是窟窿眼,爸爸沒有更好的選擇。
夜終于黑到了極致,爸爸帶好了燈具要出門去,我跳下炕換上球鞋,將褲腳扎起來,爸爸擺擺手輕聲說道:“你睡覺,我自己去”。他怕吵醒了熟睡中的母親。
“我不,我要給你做伴去!”我很固執(zhí)。我覺得我的爸爸孤獨的叫人心疼。
“不用你去,你睡覺,我一會兒就回來”。爸爸站在門口,寵溺地朝我努努嘴巴,示意我上炕去睡覺。
“我不,夜這么黑,你會害怕的?!蔽乙呀?jīng)站在夜色中,并伸手接過了爸爸跨在腰間的可樂瓶子。我想我要是睡在熱烘烘的炕上,我的良心就得經(jīng)受千刀萬剮的折磨。此時的夜就像一只惡獸,我不放心爸爸一個人在夜里行走、尋找。
我們一起走了一段路,爸爸在前面打著燈光,我隨在后面。膽小如鼠似我,時刻都覺得有什么鬼魅跟在身后,伺機要抓住我們。我不斷找話題跟爸爸聊天轉(zhuǎn)移注意力,好削減一些懼意,爸爸一心都在尋找蝎子,對我的話題前言不搭后語地應(yīng)承著。但我們翻越了幾座山都沒見到一只蝎子。我走著走著困意襲來,跟隨爸爸的腳步也不那么緊了。
在一個崖畔,爸爸坐下來點上一支煙,我湊過去靠在他身旁,困倦的將頭垂在胸前,我覺得我快要做夢了。爸爸悠悠地說道:“對面山上也有人的,你信嗎?”他的聲音像夢游一般投進了無邊的寂靜中。說著他把礦燈的遠燈打開,朝對面樹林里晃了晃,果然樹林那邊也有人用遠燈朝我們晃了幾下。
知道有自己的同類兼同行也在,我心里踏實了許多。
爸爸的旱煙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一明一滅,閃閃爍爍。對黑暗之懼意終是敗給了對睡眠之渴望,我蜷著身子靠著爸爸打算瞇一會兒。
“等一等,等會兒就會有星星出來了?!卑职殖橹鵁熣f道:“你說現(xiàn)在大概幾點了。”
“一兩點吧。”我說。
“差不多,咱們出來有三四個小時了?!卑职诸A(yù)言道:“過會兒星星就出來了?!?/p>
可是我們一只蝎子也還沒抓到。我想:爸爸走了這么多路,今晚沒有掙到一分錢。心里很替他不值。
在崖畔坐了許久,爸爸摸索著脫了鞋子,兩只鞋尖相對著磕落了鞋里的土。他說:“我唱歌給你聽,聽了你就不瞌睡了。”
說完他盤著腿悠悠地唱到——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洪湖岸邊—是呀么是家鄉(xiāng)啊—
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wǎng)—
晚上 回來魚滿倉啊—
……
秋收滿倉稻谷香—
……
洪湖水呀長呀么長又長啊—
太陽一出閃呀么閃金光啊—
……
我伸出手,果然不見五指,我連爸爸的眼睛都看不見,若不是能聽得見他的歌聲,我真不確定他是否就在我身旁。
“已經(jīng)不瞌睡了。”我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
爸爸的歌聲弱了下去,他點著煙吸了兩口,我們又起身往更遠處走去。爸爸打著紫外線燈,胸前掛著礦燈,我手里提一只可樂瓶子,小心隨在他身后。
翻上一座陽面山,爸爸走的很慢,燈光一寸一寸照著,我也睜大了眼睛搜索著。
“看,在這!”爸爸說話便要伸手去夾住那只被我們搜尋了一夜的獵物,我啊呀一聲跳上了他的背,媽呀爸呀亂叫起來。好在晚上的蝎子只會坐以待斃,我被爸爸從身上拽下來時,那只蝎子還在燈光下保持著開始的姿勢,爸爸用鑷子夾起來,我趕緊遞上可樂瓶子。第一只獵物成功入瓶。
那晚我們走了很遠,礦燈的光也暗了下去。正如爸爸所說,星星果然出來了,星光一現(xiàn),黑夜搖身一變,竟不覺它幽森恐怖,倒靜謐溫柔起來?;蜻h或近的雞鳴聲遠遠傳來,爸爸手中的可樂瓶子里已經(jīng)裝了不少“呲啷”作響的獵物。
天快亮時,我們返回家,清晨的風吹醒了我的困意。爸爸卸下身上的燈具,扛著木犁趕著兩頭驢子往地里去了。我站在院畔掃著身上的灰塵,看爸爸嘴角的旱煙忽明忽滅,走過對面的崾峴口。天色將明,星光稀疏,遠山漸漸清晰,東方隱約一片藍白。我蹲在柴垛上出神地望著東方將曉,原來走過最黑暗的夜便迎來最溫柔的星;原來披星戴月捕蝎踏月歸來拍土是這樣的滿足與輕松;原來世間美好多半來自黑暗的發(fā)酵,星光與清晨同樣值得等待……
我轉(zhuǎn)身走進灶間,此時我的小院尚需一縷炊煙來喚醒沉睡。我要做一頓熱騰騰的早飯送到地里去。
那年暑假我和爸爸抓到了多少蝎子我不記得了,快開學時,爸爸帶著生病的母親去街道吃了羊肉。他歉意的笑著說:“給你什么都沒有買,以后我會給你買很多好吃的”。
對啊,“好吃的”這三個字最美味。此去經(jīng)年,究竟什么是好吃的?我想或許就像那夜的星光那般叫人一眼萬年,無窮回味。
□秦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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