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回憶家鄉(xiāng)的燈火：“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上了槅子，顯得嚴(yán)緊、安適，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層保護(hù)。家人閑坐，燈火可親。”讀之，一縷鄉(xiāng)愁裊娜升騰，舊時光，年畫一樣清新、熨帖。

老屋的煤油燈，站在古樸的歲月里，如一首哀怨深沉的歌，總在寧謐的夜晚，縈紆在我的心頭。

做煤油燈是我們的絕活。先找來廢棄的藥瓶子和牙膏殼，制作燈身和燈頭，而后用舊報紙捻成柱狀做燈芯，再用薄鉛皮擰成燈把兒，做成的煤油燈樸素小巧，令人嘖嘖稱贊！天黑定，小心翼翼地劃著火柴，點亮油燈。燈光映紅了母親寫滿蒼桑的臉，也照亮了土墼壘墻、麥秸苫頂?shù)暮喡鴾剀暗拿┎菸?。微弱的燈光，氤氳一室，幽微出一種神秘的氛圍。

青霜寒夜，鄉(xiāng)村的夜空清晰、高遠(yuǎn)而遼闊。遠(yuǎn)處傳來零星飄渺的犬吠聲，煤油燈驅(qū)散了一屋子的黑暗。燈花搖動，油煙裊裊。有時燈芯上結(jié)出燈花，如薺菜花瓣，紅艷灼目。我伏在油燈下做功課、看小人書。父親也就著油燈備課、改作業(yè)。妹妹很認(rèn)真地折著紙青蛙、紙鴿子，我貪婪地翻看著古舊的連環(huán)畫，心頭的懵懂和陰霾被一點點照亮。

冬日有閑讀書，如沐暖陽，如抱暖爐，為靈魂增溫。雪花忘情地旋轉(zhuǎn)、翻飛，輕盈委地，擠挨、擁抱，發(fā)出格格的脆笑，覆蓋世間紛擾和溝壑。

我在油燈下受到了民間文學(xué)的熏陶，養(yǎng)成了敏感多思、內(nèi)向自省的品性。溫暖的親情、恬淡的生活，溫馨的田園，如一抹清遠(yuǎn)的月色，懸掛在我的心靈深處。

小院里月光清如溪水，靜似畫布，瓦屋和枯樹閑適安逸地鑲嵌在畫布上。青霜平添一份柔和，顯得寂寥而悱惻。我們在苦楝樹下玩著古樸游戲。祖父倚著樹干在木格子窗下邊講古邊編竹筐、搓草繩。我們蹲在地上，支頤凝聽，漸漸走進(jìn)程咬金、薛仁貴等人的故事里。

朔風(fēng)呼嘯的冬夜，雪花簌簌而下，柔若無骨，決絕清冽，世間萬物繡滿瓊花，繡滿蒼涼。燈光下，母親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泥墻上，側(cè)面曲線令人聯(lián)想起古希臘的雕像。她一手握著硬綁綁的棉鞋底，一手用穿針拉著長長的棉線，隨著“哧溜哧溜”的聲響，鞋底便多了一個個針腳兒。在寂靜的冬夜，那吱吱聲極富韻律，仿佛低吟一首兒歌，伴著晃悠悠的搖籃讓你沉沉入睡；仿佛是嗶剝作響的一爐旺火，讓你驅(qū)除寒氣，感受到親情的溫暖。

在煤油燈下，我一有閑暇就拿起竹笛，吹奏一曲。幽幽笛聲，貼著河面徐徐飄來，清純，空曠，似晚風(fēng)穿越松林，似端莊少婦妝樓颙望，拂得人內(nèi)心清涼，唯美憂傷。

現(xiàn)在的燈具新穎別致，煤油燈卻如母親羞赧的首飾匣子，鎖著幽夢，湮沒在舊時光里。“寒雪里，烹茶掃雪，一碗讀書燈”的溫馨畫面，如一軸高古宋畫在腦海里徐徐展開。盡管世事紛擾，白駒過隙，煤油燈卻如美麗的“舞者”，依然閃爍在我的心靈深處，照亮人生的夢想，照亮綿綿的鄉(xiāng)愁。

□宮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