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隴東南山地，春陽明媚。從黃渚關(guān)流下來的清凌凌的河水，小了很多。河水變慢、變深、變細(xì)，一會兒靠向東岸，一會兒甩到西岸，穿來繞去，時隱時現(xiàn)。

河床里，長滿了一灘灘蘆葦。茂密如林的蘆稈、花穗，迎風(fēng)獵獵，唰唰啦啦。灘上的蘆筍，噌噌噌地鉆出泥沙雍積的河床，密密麻麻又翠綠透白地發(fā)上來。

這成片的春景，讓人想起蘇軾的《惠崇春江曉景二首》來，這是他在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被貶汴京（今開封）時，為惠崇《春江曉景》所寫的題畫詩?；莩绲摹洞航瓡跃皥D》失傳了，但從蘇軾詩中，仍渾然領(lǐng)略到那獨(dú)絕的春江佳境，也是蘇軾云游過黃州、杭州、惠州、澹州，賞盡天下春景后，為他最覺獨(dú)到的惠崇水鄉(xiāng)小景用心題贈的詩，這是惠崇和蘇軾心上的春天，曠放又蓬勃的春天。

細(xì)細(xì)看，成縣的青泥河，一涓涓奔流不止。我常順著岸上走，多獨(dú)行，有時偕友。此時，但見這些旖旎的春水、竹林、桃花、游鴨，蔞蒿、蘆芽、魚兒、大雁、歸人，綺麗的春色，恰似《春江曉景》：一片竹林外，三兩枝初放的桃花，一條春水，幾只鴨子嬉戲，河灘上滿是蔞蒿，短短的蘆芽剛破土，魚兒正逆流而上，洄游到這大河里來。岸上的農(nóng)人在唱小曲：“正月的凍冰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漂”。

天上還有兩兩歸鴻，水邊走著匆匆歸人，青蒿白蒿和蘆芽，探頭探腦，郁郁蔥蔥。魚怕捉不住，估計是美食家的蘇軾在想：若撈魚，采蔞蒿蘆芽一燉，一定比東坡肉鮮多了。

下河堤，進(jìn)河心，在水流停聚的地方，大潭小潭形成湖面，倒映著藍(lán)天，懸吊岸邊的城市樓盤；蕩漾著水波，潤澤滿灘的枯草新芽。

微風(fēng)習(xí)習(xí)，把玉鏡般的河面吹皺，在太陽下波光粼粼，推開一層層波瀾，更顯水的靜深與清澈。

河灘里，有沿河成群奔跑的孩童，滿天飛的風(fēng)箏，沿河釣魚的人，伴著一路踏青賞花的人們，笑聲甜美，熱鬧非凡。

側(cè)耳聆聽，就會發(fā)自心腔地敬重自然的絢爛多彩。一條普通的河，它已經(jīng)流過了千年萬年，一張?zhí)烊粩[布的河床，經(jīng)過了不知多少暴雨的沖刷泥沙的堆積，河流始終滔滔不絕，不緊不慢地流逝著。河岸上的田地，從稻田、麥田、蔬菜地，變成了樓房、商鋪、街市。

河流來自群山，她緩緩潺潺，溫柔嫻靜，但在翻越入城后的第一道攔水壩時，一股子的河水被均勻鋪開，如一道道布滿浪花的白練，傾壩而下。稍微靠岸，便能聽到朗朗巨響的水聲，轟隆隆的聲音，不亞于瀑布飛落谷底的氣魄。再往下去，河流一路減速，經(jīng)過幾座大橋，翻越六七個攔水壩，把最好看的一面，呈現(xiàn)給滿城看河的人、臨水而居的人。最后擁抱西入縣城的辨水后，跌跌宕宕地，穿越深深淺淺的潭水、參差錯落的石頭，湍急地奔出飛龍峽、長豐河。

這多像是《太平寰宇記》的左溪水，是，不是？都不重要。成縣版圖上的這青泥河，人們俗稱東河。她源于麻沿河八條溝，由北向南，逾山越谷，縱貫成縣盆地南北軸，最后到達(dá)宋坪鄉(xiāng)陜甘邊境史家坪村，進(jìn)入略陽縣白水江鎮(zhèn)封家壩村，在石門沖洗去自己的名字，投懷嘉陵江。嘉陵江在重慶投入長江，據(jù)重慶人說現(xiàn)在最好吃的魚，只有支流的嘉陵江里有。這其中的奧秘，是因?yàn)橛谐煽h的水養(yǎng)吧？

河最終匯入了嘉陵江，但我弄不清它又是多少支流匯成的。作為長江上游水系的一個源頭，成縣是長江流域最豐盈的神經(jīng)末梢，因?yàn)橛衅呷f公頃森林的覆蓋涵養(yǎng)，就會分分秒秒地輸送瓊漿。青泥河雖然不大，甚至寂寂無名，在一些地圖上根本找不它的影跡，但它確實(shí)彎彎曲曲地，穿過淺山丘陵，艱難地繞山越嶺，柔聲細(xì)語地流淌著，湍瀉著。

有人說，青泥河流域的上游，是秦人的發(fā)祥地，先民們循河覓道，很早就開發(fā)了沿青泥河的古道。這條河在成縣最長，是一條兼有水陸之便的古道，歷史上多次修鑿開道。《成縣新志》載：“青泥河交通，水經(jīng)白水匯嘉陵，陸通略陽達(dá)沔漢，為漢唐川秦糧運(yùn)古道?！薄蹲笪南骞谖鞅薄芬噍d：“川陜商人，載運(yùn)鹽貨，多經(jīng)此道。”《漢中府志》有言：“青泥河交通，最早通行當(dāng)在秦代?！毕氲竭@些的時候，我不油會對母性的青泥河，倍加肅然起敬。再走這條路時，感覺自己穿越了年代，走在了豐厚的歷史冊頁之上。

這必然成為一條流淌著鮮活故事，又飽經(jīng)過歲月滄桑的河流。

古老的河岳上，可以拜謁的實(shí)證有，即將成為國家文物的青泥河棧道，它的遺跡我曾去詳查過。

順青泥河走，不斷地告別小溪，投奔大河；逆青泥河走，又不斷地接納小溪，謝謝大河；杜甫當(dāng)年離開成縣草堂，不斷地離開茅草小路，走上去往成都的大路。山谷走穿了，入白水峽，青泥河就走完了。再沿嘉陵江走，翻牛頭山，經(jīng)劍閣，過鹿頭，到成都。

在我的意識里，穿入成縣飛龍峽口的青泥河，千折百回穿出宋坪鄉(xiāng)格樓壩村。山重水復(fù)的巖巒之上，兩岸的石崖壁立千仞。這條古棧道可查的修建年代為秦漢，現(xiàn)存遺址比較清晰可見的，有飛龍峽、石門溝口及三镢崖棧道遺址?，F(xiàn)存明代碑刻2通，棧道孔150余處，部分仍保留修建棧道時穿入?？椎臍埿寄緲丁?/p>

如果要問百步九折縈巖巒的天塹，何以變通途，我們不得不為祖先的創(chuàng)造所折嘆，所追慕，所景仰。

過杜甫草堂，萬丈潭的群峰疊岫，鳥兒對歌，峽谷曲折幽深，河水左沖右突，像點(diǎn)著的炮捻子，再掐不滅，向越低越深的河床追去。河水有時候鋪滿河床，有時候聚在一隅，有時候去拍打石崖，有時候去親吻絕壁，水勢時而平靜時而溫順，又時而洶涌時而浩蕩，在空山里發(fā)出滿谷的濤聲。

如果遇上峰回路轉(zhuǎn)的急彎，河流像狂獅沖天怒吼，如果連下幾天雨，河聲便響徹山谷，回音無窮，這邊望著那邊喊，根本傳不過去聲息。

奇險絕美的地方，坐著收山貨的馬幫和歇腳的趕路人，他們抽一鍋旱煙，等一陣月亮，唱一曲山歌，鈴聲叮當(dāng)中向著村店走去……

尋找炊煙，尋找燈火，就能找見落腳的村寨。山里人熱情好客，有吃的給吃的，有喝的給喝的，從不吝嗇。靠山敞院，隨時接待每一個過客。房前屋后，泥路上有昨夜的雨，灌滿牛蹄窩。樹莓順著石墻爬到了院邊。向日葵在房山墻的糞堆上燦爛地笑。紫藍(lán)色的桔?；ǎ蚝庸拇祫勇牭男√?。牽?；ㄉ狭朔宽敚钕嚷劦皆罘繜焽枥镲h出的炒菜香。老品種的蕎麥花會開成一片雪野，蜜蜂逆河而聚，嗡嗡采花……一派陶淵明筆下田園風(fēng)光的景色。

青泥河人一點(diǎn)一滴的水，匯聚成義無反顧的河流，向遠(yuǎn)處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鋼藍(lán)色山巒奔去。

雄奇的千山萬壑之上，青泥河奔淌的聲音，掩蓋了所有的牛馬哞叫、鳥聲遍野和雞鳴犬吠，掩蓋了隔山梁拉話的打山人。這種聲音像巨型切割機(jī)，把一切可能連成一片的生長、耦合、小橋，都給阻斷，把斜著看起來兩岸對峙的重山，從當(dāng)中間剖開一道天門。一途所見的咀臺、斷崖、絕壁和齊巖、灘涂、溝壑，都是河流的鬼斧神工切出來的。河水流過，就會有不同的感受，有喜悅、有愜意，有疼痛、有哀傷……

在青青碧碧的群峰環(huán)繞里，居有臨岸的三五人家，馬鞍架構(gòu)的兩面坡房子，白墻青瓦，青藤紅花，陪伴著湯湯流水。一位婦女坐在院子的花蔭里拆蔥剝蒜，兩個戴草帽的少年吹著柳笛。開春到深秋，茂密的植被滋養(yǎng)著純凈的地表水，苔蘚長滿溪澗和樹身，又隱秘地恣肆出，千條萬條的深澗小溪，滴水不漏地匯入河谷，把青泥河補(bǔ)給得更加精神，又永遠(yuǎn)新鮮。

大山遮擋住太陽，影影綽綽，明明暗暗，枯藤纏繞著古木，林相斷層，蒼綠嫣紅，剩下河流之上直通天際的一道光縫，愈暗愈亮。

若從高山俯瞰，這百十里青泥河宛如張大千工寫手法繪就，重彩與水墨融為一體的丹青長卷。

峽谷里被風(fēng)吹黑的人們，不知道什么屬于風(fēng)景，只知道柴米油鹽，要從泥土里耕種，幸福的光陰，要從長果結(jié)籽的林里去找尋，掐木耳，掰香菇，采瓢子，摘松果……但他們像敬畏圣潔的河流一樣，知道三尺之上有神明，從不砍樹，不捕獵。他們沒學(xué)過生態(tài)學(xué)，但祖輩教過什么是神圣。

這深長的峽道，秦人走過，漢將走過，文武百官走過，黎民百姓走過，杜甫走過，驛馬走過，馱隊(duì)走過……這雖在山中，但被盆地厚養(yǎng)而蘊(yùn)藏的血脈，這聳翠的雞峰山綿延一道橫嶺，如威嚴(yán)的父親，這秀麗的青泥河涓涓成大地之水，如慈祥的母親，世代哺育著福佑著成縣，風(fēng)調(diào)雨順，四季宜人。

青泥河呀，載著一寸寸時光，越流越遠(yuǎn)。我們漫無目的地在河里走，天上的云在水中走。

面對流水，沒有什么能停下來等待。索性上岸，轉(zhuǎn)身時，河聲奏鳴?；仡^瞧，河邊那個牧羊人和它的羊群，正被太陽醍醐灌頂。

□牛旭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