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照著村中這座高大、豁亮的建筑物。房子不清楚是什么時候蓋的，隔著四十多年的歲月，它牽著我一個久遠的夢境。

這房子是我們村的合作社。記憶中，那是童年混沌狀態(tài)中一道迷人的風景線。當年，在村中一排排陳舊低矮的土坯房中，這幢拔地而起的建筑物，真正的鶴立雞群，成為村人的驕傲。

東西兩頭各兩扇寬敞、厚重的推拉門，鑲著锃亮的玻璃。室內(nèi)乳白色的木質(zhì)天花板，與潔白的墻壁極其和諧。東邊一段柜臺是大理石砌成的，細膩光滑。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得數(shù)墻上掛著的一溜水彩畫。畫面上是一片淺藍色的海，藍色背景上，幾只海鷗在翱翔，三五點白帆散落在海面上。岸邊，一線黝黑的石板路上，走著一隊意氣風發(fā)的漁民，紅紅的臉膛，脖子上扎著白毛巾，笑意盎然，肩上挑著的魚筐里各種各樣的魚銀光閃爍……

就是這樣的幾幅畫面，我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刻在了心里。后來，我曾試圖回憶當時的情景，但腦海里總是映現(xiàn)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影像，模糊又迷茫。但我記住了從外面斜射進來的陽光，照著我一雙純真的眼睛。沒有顧客，一位姓劉的小伙子坐在柜臺里，聚精會神地看一冊畫報。他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顯然抹過發(fā)油，濕潤亮澤。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也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站在空曠的屋子里，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墻上的畫。那一刻，身外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天地間只留下了我自己，與心中的大海靜靜相守……

20世紀80年代末，我還在小城里的一所學校讀書，暑假應一位同窗之邀，到一個臨海的小漁村住了幾日，才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大海。但見暗黃的海岸上，散布著碎石、泥沙，間或還能發(fā)現(xiàn)一小堆垃圾。海面不是淺藍色的，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又有些渾濁?？諝鉂皲蹁醯?，有一些腥氣。沒有鷗影，也沒有白帆，更不見那神采飛揚的漁民……令我想不到的是，當時自己居然出奇的平靜，心中一絲漣漪未起，冥冥中似乎一直就在等著這個時刻的來臨。夢一旦剝離了神秘的光芒，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無比真實的世界。

其時，供銷系統(tǒng)的日子已相當困難。村里的合作社實行了承包，柜臺一分為二，中間用紙箱隔開。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已卷走了合作社昔日的輝煌。也是從那天起，我開始慢慢淡漠了童年時的那個夢想。

這些年，村里光超市開了好幾家，合作社的房子早就賣給了個人，成為了收玉米和花生等農(nóng)產(chǎn)品的倉庫。許多美好的事物也隨之凝固在過去，再難重現(xiàn)了。但還能經(jīng)?？吹疆斈甑哪莻€營業(yè)員小劉，每次村里逢集，他就在老合作社門前擺攤賣魚，依舊不大愛說話，穿一件油膩的棉大衣，袖著手站在寒風中，頭發(fā)蓬亂，且添了不少白發(fā)，算起來他該有60多歲了吧……

每當這時，我總會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凄涼。我把目光投向當年合作社那座斑駁陳舊的房子，總不由得想：里面現(xiàn)在會是一幅什么模樣呢？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天花板上密布著蛛網(wǎng)。而我童年的那個夢就棲息在上面，有一雙純真的眼睛，依舊默默地望著墻上那幾幅斑駁的畫……

□周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