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與菜場
一座人間煙火裊裊的喧嘩大城,總有它的A面和B面,劇場與菜場,即是這兩個面之所在。劇場與菜場,一個雅,一個俗;一個官方,一個民間。
我到一個城市去,喜歡留意那里的劇場和菜場,劇場上演人生百態(tài),而菜場更容易打量一個地方的鮮活生活。
菜場在民間,有煙火味和這個地方最本真的生活氣息。它允許一個外來者,近距離靜靜觀賞,那里有雞蹦鴨跳,大呼小叫。
菜場的價格,永遠是這個地方最樸素的價格,顯示著對一個外來者的公平與實惠。
清晨沾著露水的菜場,是田頭清蔬、八方活禽水產(chǎn)的集散地與物流中心。各式應時果蔬輪番上市,可以知節(jié)氣,應時節(jié)。了解瓜熟蒂落,上市和落市,一個地方的特產(chǎn)和物產(chǎn),觸摸到這個地方的地表熱氣。
曾經(jīng)固執(zhí)地認為,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必定有一個與你周圍并不一樣的風情,有一種未曾吃過的蔬菜,未曾嗅過的清香,一種未曾見過的植物。這些只有在菜場才能見到。
在這個世上結識一種植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去陌生的城市,會一頭扎進當?shù)氐牟藞觯ビ鰪那皼]有遇到過的蔬菜,就像我去見從前沒有遇到過的人——我對這些,心儀已久。
菜場的節(jié)奏不徐不疾,張弛有度。人們一邊提著籃子踱步,一邊不緊不慢地買菜。菜籃子里,端倪出一個地方普通人家餐桌上的風味菜譜。
菜場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成為城市的一處風情博物館,那里有各種各樣的神態(tài)表情、熱氣騰騰、方言俚語、家庭主婦和行色匆匆的旅人。
我在上海、香港、濟南逛過菜場。
上海是一座菜場與劇場穿插,分配精巧的城市。在劇場里能夠觀賞到最時尚前沿的藝術,而在菜場里能夠撞見烘山芋、粢飯、大餅、油條、豆?jié){,修鞋攤、修傘攤……這些最普通人的生活。
香港的菜場,有一股海鮮味和新鮮的內地豬肉;冬天的濟南菜場,有白菜、羊肉湯和凍柿子,飄散典型的北方氣息。
我有過在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菜場買菜的經(jīng)歷。喜歡上海室內菜場的整潔干凈,可以花并不多的錢,中午做幾個菜,有葷有素,還有湯,尤其是上海青,煸炒即爛,湯色碧綠,所花的錢,也就是在路邊街頭吃兩碗面。
我沒有在上海的劇場看過戲,只看過一次電影。上海的劇場海納百川,話劇、歌劇、滬劇、越劇、淮劇、滑稽戲……多元文化在此交流碰撞。
而在我生活的城市,有古代沿襲下來的劇場,那個地方叫“都天行宮”,這樣的劇場其實是個戲臺,舞臺在樓上,演員在樓上唱戲,觀眾在樓下看戲,觀眾在樓下看戲,仰著脖子,顯得是對藝術世界的一種仰望,而這種仰望是最平民的,平民與藝術的一種親和,那樣的舞臺,也許永遠不會有名角,也沒有美妙絕倫的音響,完全是一種天籟,聲音穿透,風和葉,竦竦作響。
我小時候經(jīng)常到小城的一個叫作“人民劇場”的地方看電影,那個地方名義叫劇場,可是很少有專業(yè)劇團過來演戲,我們只能看電影,最令人興奮的是看那種寬銀幕電影,我在那個劇場里看過《南征北戰(zhàn)》,看過《賣花姑娘》,尤其是《南征北戰(zhàn)》,我們小時候喜歡看打仗的,連續(xù)看了好幾場,只是坐在不同的座位上。
那時候,外祖父常自豪地告訴我,他年輕時聽梅蘭芳唱過戲,梅先生曾經(jīng)來過小城唱戲,在金城劇場,那是人民劇場之前的老劇場,后來連人民劇場都拆了,有誰還會想起金城劇場?
我至今也想象不起來金城劇場,那個老建筑的模樣。
劇場和菜場就像一個人的兩個年齡段。
我認識一個地方劇團的青衣,年輕時濃墨重彩站在舞臺中央,40歲以后淡出舞臺,經(jīng)??吹剿嘀@子在菜場買菜。
劇場是屬于年輕人的,追光燈屬于年輕人,中年人在菜場。據(jù)說,民國時期上?!邦^牌交際花”的唐瑛,在經(jīng)歷過聲色犬馬,裘皮香車的光鮮生活之后,有人看到她衣著樸素,時時提著竹籃,出現(xiàn)在西摩路的小菜場買菜。當絢爛逝去,一切歸于平淡,生活回歸它的本真。
劇場與菜場,繽紛城市畫冊上的兩頁、兩件衣裳不同的質地、兩種風格不同的口味。
汪曾祺說他每到一個地方喜歡逛菜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一個城市有菜場和劇場,物質和精神的都有了。喜歡在菜場與劇場之間穿梭的人,不會寂寞空虛,有饑餓感。
□王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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