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yī)院回到家里，大姐首先牽來了一只羯山羊，宰了給咱爸補身子。接著，二姐、三妹、弟弟和弟媳，都競賽似的，相繼給父親送了孝敬品，成日里守在父親身邊，熬湯煮藥，精心侍候，幾天之間將那病身子滋補好似的。

母親去世早，父親爬鍋挖灶幾十年，總算先后給我們弟兄姐妹成了家，盡管眼下的日子距國家的“小康”標(biāo)準(zhǔn)還差著一截，可畢竟不能與父親抓養(yǎng)我們的年月相提并論了?？晌覀儧]怎么孝敬過父親；孝敬的心思是有的，只覺得父親的身子比較硬朗，能吃能喝更能做，便一天湊一天一年挨一年，好像等日子更好父親更老，再好好孝敬似的……這次不是父親兩腳泥土?xí)灥乖谇f稼地里，大姐那只羯羊不定還在圈里咩咩吃草，其他姐弟們的孝敬品也沒個蹤影呢。

父親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也大徹大悟了似的，不像從前聽說給他單獨好吃好喝便吹胡子瞪眼不高興，吃啥吃？我不長筋不長肉的老骨頭了，叫娃吃去！去年伏里，天熱得連蒼蠅也不敢飛，我上集市買了幾筐西瓜，可每切一個，父親總啃一牙半牙，我喜歡喝水，瓜給娃留著，娃愛吃哩?？粗业暮⒆酉±锖敱M飽吃，父親的笑意甜蜜而又涼爽。

如今，父親雖然仍讓孫子圍坐在他的四周，時不時從鍋里給每人碗中夾塊肉，可他自己畢竟也津津有味地吃著，仿佛比任何人吃得多，也吃得香。吃完喝完了，父親接過煮好的藥，仰脖子幾次喝了，用毛巾擦擦嘴，不緊不慢的樣子，與平日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判若兩人。

我們用藥渣熬成水，涼溫，每天給父親泡洗手腳。倒掉一盆盆臟水后，父親手腳上那層硬趼被泡軟洗凈，露出細(xì)嫩的皮肉：父親的手原來很好看，手掌闊大，手指修長，只那關(guān)節(jié)處柳樹疙瘩般的突凸，無論如何洗不去；而那雙腳，更讓人難以辨認(rèn)了——住院之前的父親，大熱天從不穿鞋，腳底板厚而硬，連杏核也能踩破哩……父親伸出變得陌生的雙手，伸到眼前久久端詳，不知道想些什么。

我們心里酸潮滾滾，可面對父親，臉上盡量擠著笑，指著屋外漫天的大雪說，爸好好歇著吧，看眼前這天氣，明年肯定是個好年成。等到春暖花開，爸就能攢攢勁勁下地種田了。

父親淡然地笑了，想起什么似的，今天哪月哪日了？聽過我們的回答，父親長舒一口氣，我出醫(yī)院又一個多月了，真快?。∞D(zhuǎn)眼是你們母親的祭日了，我想到墳上看一看。

我們馬上勸告，說雪厚路滑，我們代他在墳頭燒張紙算了。每年母親的祭日，父親都要去墳頭祭奠。也許知道自己現(xiàn)在走不動，父親沒有再堅持，兩眼虛無地出會兒神，好像望著遙遠(yuǎn)的去處。

從母親墳上回來，我們被父親叫到一塊兒。父親用慈祥的目光，從頭到腳將我們看遍了，想吃的我都吃了，該花的你們也盡著法子花了。我得的啥病我知道，你們隱瞞了這些日子，該抓緊準(zhǔn)備后事了。

我們瞅著父親，悲傷至極，無言以對。

父親眨巴眼睛，不讓盈眶的淚水往外流，反而給兒女說寬慰話，絮絮叨叨，直到?jīng)]了力氣。我們哭啊，面對父親，哭得東倒西歪，任性酣暢，將幾個月憋心的悲痛倒了出來。

別難過了，當(dāng)年你們爺爺去世時，我才十二歲，家里要啥沒啥的；現(xiàn)在你們都成人了，日子又過得這樣好……父親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可是，我們怎么能控制住哀痛呢——此時此刻，我們無疑是世上最傷心最孝敬的兒女了。

□毓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