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是條什么路？

即使在水泥路面上行走多年，我也仍然會感受到土路的那種潮濕，沉重，以及深陷其中的時間。這就像一個人記憶里的花朵，歷經(jīng)多年仍然鮮艷奪目。在橐橐作響的水泥路面上，我們會迎面碰到許多相識的和未識的面孔。他們一律都被城市的規(guī)則統(tǒng)一起來，見面以后，熟悉的人匆匆揚起臉面，道著沒有意義的問候，隨即消失在人流或車流之中。不熟悉的人你甚至來不及看清他混跡人海的面容，他就像纏繞身體而逝的風(fēng)，帶著絲絲涼意倏忽而去。留下來的只有被腳板磨得光亮無比的路面，原先粗糙的磚塊發(fā)出幽暗的光，仿佛象征著時間的玻璃表盤。城市的面孔就這樣被秩序化的生活淹沒在道路之中。偶爾有位老人坐在臨街的門面前邊，手里機械地拿著一把麻籽在嗑。吐出去的皮兒飛旋在街面上，老人的眼睛只盯著這些無用的皮兒，眼前晃過去的人，成為視而不見的空氣。

我也時常從大街上走過。我是生活的一個因子，不能脫離俗世帶來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行走是一生必須完成的科目，這和吃飯、睡眠、生殖一樣，具有無意義的意義。我的眼睛不會從人群上面飄走，它代表了我的思想，它在人群里先于我的肉體而穿梭。它捕捉日常的狀態(tài)和生活的細部，這些磚面上的細紋和砂眼，這些蠕動著的生靈和氣息。

在行走中，我越來越遠離曾經(jīng)深陷其中的土路。我的腳面上一直保持著適度的干凈，它表達著生活的滿足和思想的停頓。隨遇而安的人，在平淡的生活里打發(fā)消逝的時光，這本身就是一種奢侈的舉動。只有垂垂老矣的人才會這樣消磨不多的時光。而我還只是一個生活里的新手，我的腳面卻已經(jīng)從泥濘里拔了出來。并且，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都被這樣的狀態(tài)所膠著，在平淡的生活里，舔著油膩的嘴唇，滿意地讓皮鞋跟部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但是，我卻被這種危險的舉動驚醒。我的腳步聲發(fā)出的不是悠然自得和閑適富足，它的敲擊聲成為佛家用的木魚，它所包含的命運的秘密擊碎了我繼續(xù)前行的夢想。我忽然就想起少年時代的土路。它的許多種狀態(tài)，隨著天氣和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而變化。它寫在內(nèi)心的記憶無疑是深刻的，因為它伴隨了一個少年成長的所有時光，它成為記錄這些命運的秘密的紙張，所有的書寫都如此清晰。

那發(fā)白的土路，自從我開始踏上去的那一刻，就有許多人行走其中。那時候他們都還意氣風(fēng)發(fā)，背著趕集用的背斗，里面在往去走的時候裝著的是雞蛋、山貨或者麥子，回來的時候就成了麻糖，油鹽醬醋，二尺花布，或者一些農(nóng)具，比如犁鏵，鋤頭。所有人的目光都和山野一樣，發(fā)出明亮的氣息，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土路上飛快地行走，他們的嘴里邊大聲地說話，嗑著瓜子，飛著唾沫，他們像晴天的螞蟻一樣充滿快樂。我在砍柴禾的間隙坐在河對面的山坡上眺望。大路上的人盡收眼底，他們說話的聲音傳了過來，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快樂，那簡單無比、毫無遮攔的喜悅。他們的腳上一律是膠鞋或布鞋，走在土路上輕盈無比。這樣的鞋子套在腳上仿佛小鳥一樣，在土路上歡快的跳躍。我會在這一刻恍惚起來。昨天我也在這條土路上走過。我從學(xué)?；貋淼穆飞希龅搅诵膬x已久的一位女生。她懷抱一本包著花花綠綠的書皮的課本，像幼兔一樣在田間的小徑上跑過。她的身影和田野天衣無縫地融合一處，被踩得平坦、舒適的細長的土路上，她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還沒來得及聞一聞她帶走的花香。

一年當(dāng)中，有很多時間我是在土路的泥濘中走過的。在大雨的浸泡下，再光滑的土路也會成為陷人于痛苦的深淵。我的腳上套的是開了口的雨鞋，泥水透過口子灌進去，腳便陷入濕滑的困境，泡得發(fā)白的腳在雨鞋里吱哇亂叫。每走過一步，身后便留下一個深深的泥窩，雨水迅速占領(lǐng)了這個足跡，它讓我的足跡里倒映出陰郁的天空。被泡脹的雙腳到了學(xué)校便悄悄地藏了起來，再也不會發(fā)出任何響聲，只有泥水還在頑強地包圍著它們。我的雙眼盯著黑板，內(nèi)心卻在關(guān)心著泥濘的雙腳。

那條土路，已經(jīng)被我的雙腳寫滿。但卻永遠不會留下痕跡。后來的足跡匆匆占據(jù)了大地的這一部分，并循環(huán)往復(fù)，新陳代謝。我和我的父輩們都在這條土路上成長或老去，唯一不變的就是它了。這也就是我之所以懷念土路的原因，它像照相機一樣，曾經(jīng)記錄了所有落于上面的痕跡，但卻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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