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浮云成了游子，雁陣成了歸音，落花有了意，流水卻無情，長亭摧心肝，明鏡悲白發(fā)，哪怕只是簡陋的小院里，雞棲于塒，羊牛下來，也能觸動一個女人的情腸，心心念，切切思。

無心采擷，卷耳不盈頃筐，望大路迢迢，皆是過客，唯有眼前“角枕粲兮，錦衾爛兮”，歲月經(jīng)年，尚留存一個人的余溫。

一

似我等凡俗眾生，若要生活得衣食無憂，必免不了辛苦勞作，緊張奔波，同時也兼有人生充實的喜悅。

但總有一些時刻，心靈若想擁有輕靈、閑適、恬淡、寧謐，卻往往要虛度光陰的。

月出東山，暮色漸濃，卻不必著急回去，再駐足盤桓片刻吧。

回首那所來之徑，一脈翠色的山巒，已隱在蒼茫之中，只能依稀辨得頹然如灰的輪廓。

晨光中瑩亮的櫟樹葉子，午間啁啾在濃蔭之中的鳥鳴，多情挽住衣袂的一枝山花，都還在心間明滅閃爍。

就可以這樣凝神許久嗎？可以毫不介懷時間如溪水，從身邊潺湲遠(yuǎn)去？

且虛度，又何妨？

索性就到山腳的朋友家中，踏綠竹幽徑，任青蘿拂衣，一夕歡言，暢飲美酒，興致所致，和松風(fēng)而歌，直唱到銀河星稀，燈火闌珊。不為干祿，不為功名，且虛度，又何妨？

讀宋詞，極愛簡齋先生的那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贝禾焓悄菢訙厝彷p盈，時光是那樣悠長從容，一曲《滿庭芳》，裊娜娉婷。

來日里，雖不免“肅肅宵征，夙夜在公”，也會“東方未明，顛倒衣裳”，但今夜，“我醉君復(fù)樂，陶然共忘機”。

且虛度，又何妨？

二

仿佛等了很久，等窗欞上的積雪漸漸融化，等墻根下的寒風(fēng)慢慢溫軟，等天空變得闊朗，等陽光變得清澈……

又似乎是一夜之間，垂柳枝上綴滿了迷濛的花絮，還有碧翠的葉芽，丁香枝頭粉白的花朵爛漫地傾吐著一團團的香氣，還有一片金黃，又一片緋紅，織在深深淺淺的綠里面。

雖然槐樹、棗樹還瑟縮著身子，但畢竟是清明已過了，韓翃筆下“春城無處不飛花”的盛景就在明朝了吧？

因為有了春的暖意，月色也溫潤了不少。夜里，詩人不再守著紅泥小火爐，與朋友飲那綠蟻新醅酒，好在晚來天欲雪的時候，排遣冬夜的寒意與冷寂。春天里，窗外有了新的聲息，小小的生命聽從了時令的召喚，來赴一場盛會。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蹦憧?，那被煙柳熏染的窗紗，多么清新怡人。春天里，坐在窗下吧，聽一曲簡單的春的旋律。

三

春來了，我便有更多的時刻臨風(fēng)窗前。

辦公室和教室都在陽面。陽光晴好的日子，窗外的一切都被清朗如水的光蕩滌了，浸潤著，萬物雖已在時光里靜立了很久很久，卻依舊是新生的模樣。

楊柳依依，桃花灼灼，都是春天最原初的樣子吧。三千年了，綠肥紅瘦，葉莫莫，實磊磊，仿佛從來沒有變過。

花開在眼前，已經(jīng)開了很多很多遍，每一遍，都讓人思緒紛然。

陌上花開，癡情的男子寄彩箋于心上人，“緩緩歸”，是溫柔的體貼，亦是深沉的牽念。

江南花開，清貧的詩人折來寄與隴頭人，春樹暮云之思，全在這托付于驛使手中的花枝上。

古人也有豪擲千金的饋贈，但我總是更鐘愛遙贈一枝花，一莖草，這短暫卻拼力綻放的美。

四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p>

芬芳與嬌美，盈手相贈時，才驀然驚覺，原來這世間有太多山川歲月的阻隔。

如果把時光倒退三千多年，在所愛隔山海拉開的時空距離，還不能催生通訊技術(shù)突飛猛進(jìn)的時代，那空曠遼遠(yuǎn)的背景上，誕生的，是純粹的詩歌。

所愛隔山海，那時候的阻隔，是純粹的阻隔。

只要轉(zhuǎn)過村口那棵高大的棠棣，只要繞過小路盡頭的那抹山角，只要駛過那白沙清渚，只要隱入那江東暮云，一切都從眼前消失了，音容笑貌，步履背影，甚至，生老病死，全都隔在了山海的另一端。

從此，浮云成了游子，雁陣成了歸音，落花有了意，流水卻無情，長亭摧心肝，明鏡悲白發(fā)，哪怕只是簡陋的小院里，雞棲于塒，羊牛下來，也能觸動一個女人的情腸，心心念，切切思。

無心采擷，卷耳不盈頃筐，望大路迢迢，皆是過客，唯有眼前“角枕粲兮，錦衾爛兮”，歲月經(jīng)年，尚留存一個人的余溫。

五

又一季春來，又一歲老去。

對鏡自照，鬢已星星，而窗外，是春光漸漸明艷。

古人寫春，有欣喜，更有幾多傷懷。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贝掖抑?，總想伸手遮挽，甚至在心里也是矛盾糾纏，惜春長怕花開早。

曾經(jīng)的韶華不再，曾經(jīng)的故園遙隔，眼前更多蹉跎，更多無奈。

好在詩人還有一爐新火，一掬新茶。不妨放下傷感憂愁，且來享用。本來世間一切都不為誰特意而來，人也不過是天地間的旅人罷了。“唯江山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莫問今夕何夕，只駕扁舟，而凌春江，清波滟滟，月色皎皎。有春復(fù)來，有詩有酒，且趁年華，從容老去。

□嚶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