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在我的家鄉(xiāng)被稱為“山約”。

鄉(xiāng)村人有時也學城里人的叫法，土豆或洋芋。

從我記事起，我們的飯桌上就沒離開過洋芋。炒洋芋絲，燒洋芋片，蒸洋芋。

洋芋雖然是太普通不過的食物，但它與我的家鄉(xiāng)親人有著解不開的情緣。

鄉(xiāng)下人踏著季節(jié)的步履，在田野上勤耕苦做，他們對季節(jié)的感知不靠復雜的推算，只是偶爾翻翻日歷，憑的是與大地長時間相處的那份感悟，以及靈魂深處的相惜與懂得。正月剛過，從扁都口吹來的風，在田地上囂張地撒著野，農(nóng)人們?nèi)敍]有看見，他們揚著長鞭，趕著驢車，用青筋凸起的大手握著锨把，在田地里忙碌著。

農(nóng)人用那雙粗裂的手掌在土地上輕輕一捋，清晰的思路驀地鋪展在眼前。地層深處的溫度順著他們跳動的脈搏，傳到了蓄勢待發(fā)的地面上。

立春過后，祁連山頂依然白雪皚皚，村子周邊的溝壑、洼地處依然有積雪覆蓋，樹林、荒草地枯葉凄迷。田地深處，層層土壤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豎起耳朵，聽牛哞驢叫，及鐵犁翻地的喧騰聲。

高原地區(qū)的春季，紛紛揚揚的雪花依然在空中翩翩起舞，仿佛與春雨進行較量，大有你不來，我不走的勢頭。輕飄飄的雪花慢騰騰地落在僵硬的土地上，順著土地的縫隙進入土壤深處。被雪水浸潤的田地撲簌簌抖動著身子，做起了孕育生命的準備。

這時候的春雨依然羞羞答答，掩映在雪花的背后不肯大方地露臉。不管春雨來不來，雪花還是會經(jīng)常光顧的。季節(jié)到了，寂靜的大地立刻沸騰起來。雖然山區(qū)在清明前后不種瓜點豆，但也有這個季節(jié)要種的農(nóng)作物。比如小麥、菜籽種完后，清明節(jié)氣前后一定要把洋芋種上。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一年四季，洋芋是主菜，也是主食。

雖說都是種莊稼，但種洋芋與種其他農(nóng)作物是有區(qū)別的。如種小麥，菜籽，先犁地、播種，然后收一遍地，就等待種子出苗。而種土豆就比較繁瑣一些，不但要選好種子，還要將選好的種子根據(jù)形狀和芽眼，用刀切成大小不等的片，每片上必須有一個芽眼。家鄉(xiāng)人稱它為眼睛。切好的洋芋種再摻拌上草木灰，這樣才可以進地。

春風吹過田野，把大地一遍遍催醒，聲音掠過村莊、林地，滿眼的蕭瑟一夜之間褪去，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正在萌生。農(nóng)人們卯足了勁，甩開膀子，滿懷希望和信心，把目光投入到種洋芋的場景里。選好的種子，被一顆一顆點放在一塄一塄軟綿綿的土地上，在種子上面撒一層糞土，再把邊上的土挖起來擁上，這樣洋芋種子就如睡在了溫暖的土炕上。

經(jīng)過一場又一場雨水的滋潤，農(nóng)人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是哪片種子在土地深處悄悄發(fā)芽，忽然一夜之間就頂破土皮，冒出兩片幼嫩鮮亮的秧苗。青春的氣息在田野里跳躍，整個季節(jié)充滿了生命勃發(fā)的韻律。那兩片幼嫩的葉子，雖然只有小拇指指甲蓋大小，但有根部為它提供的養(yǎng)料，有陽光給予它的勇氣，在風雨中磨練。

盛夏，洋芋秧高而壯實，繁茂稠密的葉子把塄溝蓋了個嚴實。像虎頭虎腦的鄉(xiāng)下孩子，匍匐在地嬉戲逗樂。那墨綠肥碩的秧葉中心，孕育了一個個小巧玲瓏的花蕾，在陽光的照耀下它們呼啦一下，齊刷刷地將美展顯在天地間。

在我的眼里，洋芋花的美是自然、樸實之美。它們不與梅花比鋒芒，不與油菜花比嬌艷，更不與大梨花比張揚。洋芋花的開放，是為了土地深處果實的成長。藍盈盈，粉嘟嘟的洋芋花在田間輕盈起舞，一種顏色一份幻想，一朵花兒一份希望，朵朵張開笑靨的花兒，給了農(nóng)人信心和希望。

鄉(xiāng)村的日子，在飄著五谷清香氣息中一天天度過。在不知不覺間，田野里洋芋花全都脫落，花蒂處結(jié)著一梭羅、一梭羅的綠球球，如葡萄大小，清爽透亮，我們把它叫山約吊蛋子。地面上的洋芋吊蛋日漸泛白時，土地深處的洋芋也在可著勁地長。窸窸窣窣的洋芋秧葉褪去了墨綠的顏色，它牽著可愛的吊蛋子邁向秋的深處……

記憶中最感人的是秋末挖洋芋的場景。菜籽、麥子割完了，莊稼地里的活就剩挖洋芋。家家男女老少出動，洋芋地里人歡馬叫。每家地頭都有準備好的架子車，和低頭吃草等待拉車的驢。大人們揮舞著鐵锨挖，孩子或老人跟著拾。此時的洋芋秧葉基本枯萎，根部的土已經(jīng)裂開，白生生的洋芋已迫不及待地從縫隙中覬覦外面的世界。一锨下去翻上來，圓滾滾的洋芋蛋抖落掉身上的泥土，推推搡搡擠在一起。一堆一堆，如丘陵，似山包。

寒風來臨，洋芋蛋蛋被農(nóng)人一次次挑選，一遍遍愛撫，然后準備進地窖儲藏起來，這便是寒冬漫長的季節(jié)里和第二個春天的主要食物。

家鄉(xiāng)的親人們有著豐富的想象和智慧。我的媽媽、大媽、嬸子，她們能用洋芋做出一道道百吃不厭的美食。洋芋攪團，洋芋烙餅，洋芋餃子，洋芋包子等。洋芋磨成粉，做成粉條，怎么都可以吃，與其他菜混合一起炒著吃，做麻辣燙更好吃。

那些年，盡管洋芋不能給莊戶人帶來可觀的收入，然而，農(nóng)家人喜歡洋芋自有喜歡它的理由。自春末把它的種子埋入潮濕的泥土里，不怕它被蟲子吃掉，也不特別擔心干旱。幾場夏雨的澆灌，浸透了農(nóng)人汗水的洋芋葉片，氤氳著令人感動的清香氣息。泥土給予洋芋生命，又讓它在農(nóng)家人的體內(nèi)延續(xù)，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耕耘在泥土地里的農(nóng)人。

經(jīng)過了漫長世紀的洋芋蛋，不但沒有退出人們的視線，還從農(nóng)村進入了繁華大都市。酒樓、飯莊、超市、菜店到處都有它的身影。特別是每每聞見從街口巷道飄出的焦糊糊的烤洋芋味，更讓我從心底蕩漾著暖暖的感動……

□滕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