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原

去年夏天,我去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縣出差,曾見到過一片十分神奇的風光。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當朝陽剛在城市東面的樓宇間露出眉眼的時候,我駕車出了蘭州城南。一路之上翻越七道梁,順洮河經(jīng)中鋪、途辛店,又過廣河,爬南陽山,經(jīng)臨夏,用時三個多小時后,我風塵仆仆地到達了甘南州政府所在地合作市。緩緩穿城而過了那座——地處青藏高原東北端,海拔近三千米——典型的高原城市后,我又接著順213國道向碌曲——也是迭部、瑪曲——方向開始行進。那時,我只看到在我的眼前左右全是由無盡的草地、連綿的近丘和逶迤的遠山匯成的無邊無際的翠綠,徹頭徹尾、嚴嚴實實。六月的草原,整個大地儼然裹著一層綿延起伏的薄厚均均勻勻的綠氈兒。間或,也有青綠色的鹿角草和刺蓬之類叢叢簇簇或密密麻麻點綴于山坡或草地之間,如同洪荒巨獸的斑點,或是億年大地的滄桑苔蘚,讓人不由得想到了遠古、原始,一路上,遠遠近近的一些山坡上散布著一群群的黑耗牛,稍遠的,看上去猶如是一個個黑甲殼蟲在蹣跚忙碌,更遠的,看上去猶如是天地間什么蒼兕巨獸遺下的星星點點的糞跡。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小溪如大樹的根荄般交織在處處草地上,有時映著灰云成了灰溪,有時映著藍天成了藍溪,有時又映著草色成了綠溪,又宛然是一條條彩蛇在草地中蜿蜒潛行;又有的溪流很長,一直向遠遠的天際迤邐而去了,有的溪流則很短,順公路曲折徘徊一陣后就不見了影蹤。偶爾能見到一兩只禿鷲風箏般懸在空中,又有黑鴉如俠客般佇在電線桿上。大概每走上十幾二十公里就可見著只有幾戶人家的藏族碉房村落。家家的大門面向公路,樣式相同,人字坡面,高門闊臉,雙椽重檐,門額雕花鏤卉,通身是黃色木質(zhì),透著清肅嚴整氣息。幾家院內(nèi)冒著靄靄青煙,門口往往有彎腰駝背的藏族老奶奶在忙活著什么,或偶見一個穿藏袍扎雙辮的藏族媳婦揚著手在趕一大群羊,幾條藏狗跑前跑后。每個村落里總會有一個彩色的經(jīng)幡,或在山包或在村落盡頭,或獵獵于風中或安安靜靜,既讓人想到神圣又讓人感嘆孤獨。
“天蒼蒼,地茫?!辈菰强諘绲?,蒼茫的。然而草原的空曠蒼茫,非是平原、戈壁、沙漠的那種漠漠萬里所帶來的能令人惆悵的空曠蒼茫感,因為這里既有平漠千里,千里之上又有山巒丘陵。當然,這里的山巒丘陵大都矮圓平緩,絕沒有峭峰巉然、崖崩路絕的那種大山森林之兇險氣勢,更沒有黃土高原上山壑縱橫、溝谷羅織的那種紛亂雜蕪之象。這里的一切,顯出的是一種很鮮活很纏綿、很靈動很溫和、很整齊很寧靜的空曠蒼茫。正所謂:平原讓人無聊,戈壁讓人無望,草原讓人感動。
我去碌曲的那日,一路之上皆是晴朗麗日,草原上卻是個陰天。令我驚嘆的是,過了合作進入一片寬廣的草原后,我的左邊的天空一直滿布著厚厚的灰黑色的重云,寬而廣,陰沉沉,猶如黃昏中森森的大海一角。又下著雨,雨勢疾疾又密密。遠看那雨,時而一層層如千萬條簾子一般在左右擺舞;倏而又整體斜射,恰如萬億只昏鴉斜渡;忽而又直直下射,融成了一個方圓整體,遠望如垂天巨幕。有時,雨色又一道深一道淺,好似天兵巨旗大纛獵獵;有時,雨又一片高一片低,恰如大軍戟戈斧鉞峨峨。在一些較高的山峰嶺頂,云雨如鉛霧蓋在其上,或如大鵬斂翅欲落,又如巨龍洋洋舞頭擺尾,似真似幻,蔚為壯觀。而那雨中的低矮山丘和草地則連成了一片迷迷茫茫的墨綠之海,浩瀚之上暗礁隱隱,黑石磷磷,島嶼朦朦。若收目回來,再放眼望去,整個那片天地則又是一派高低冥迷、遠近昏昧,能看到的似乎唯有迷濛或者空洞,又宛若是一座連綿百里的高樓林立、中有煙囪突兀、塵埃喧囂、煙霧騰騰的現(xiàn)代工業(yè)城市,昏昏然、森森然,莫辨其狀。而一路之上,公路右邊的天空,卻是半陰半晴;準確地說,應該是多陰少晴。只見那云或相連如逶迤的山巒,或積聚成堆,或杰然特立。個個看上去都有著好幾層,重重疊疊,紛紛擾擾。往往云最低的一層是青黑,中間幾層既有灰又有白,最上一層是閃爍著皎皎光芒的棉白云頭。天空中,除了靠東邊天際處是相連如山巒海岸一般的幾大片云團外,大多是雜亂布在半空的云塊云堆們,又一個個形態(tài)萬狀,大小千般。云塊巨大者或如青山矗立或如瓊樓玉宇,或如斷岸千尺或如雪峰峭屼,或如海水倒掛或如白浪滾滾。云小者或如獅如豹,或如鷹如豕,或如棉走絹飄。云更小者或如蝶如雀,或如蝙如蟬,或如羽振葉飛。那云的色澤也出彩,或如霜似雪,或瑩潤如玉,或灰如三維之圖,或青黑如幽谷,或淡墨如山水國畫。又不定在大塊云層之下或者晴空藍天之下或急或徐飄動著一些或大或小的或灰或白的小云塊,或如疾行的旅人,或如奔行的鳥獸,或如信水漂蕩的風帆。凡此種種,盡態(tài)極妍,讓人驚嘆,讓人不忍收目。在一些云罅云縫間,又嵌巖竇穴般漏出著幾小片藍天,猶如一個個丹麥童話中的眼睛。幾處大塊局域的藍天,明麗、耀眼又收人眼目,映得天際似乎愈加廣遠,映得人心都是藍汪汪的一片,也映得天空之下的草地山巒、路溪畜鳥都充滿了一種嶄新的鮮活和一種空幻的靈動,人仿佛是走在涅槃幻境或童話之中。
“東邊日出西邊雨”。一時之內(nèi),一方之間,風光竟如此不同,著實令人嘆為觀止。為了詩圣所謂“幸有舟楫遲,得盡所歷妙”的效果,我漸漸慢下了車速,自車中前脧后顧左看右望,盡情覽瞭了起來。
那時,我竟有點眼花,在一片迷幻的風光中,我仿佛恍恍惚惚看到了瑤池、樂園、田野、高樓、農(nóng)家小屋、辦公室、夕陽中善良的老太太……有的向我微微笑著,就像幼時母親一邊呼喚著我一邊向著我姍姍走來;有的靜靜望著我,目光瑩瑩飽含詩意,如同中秋的明月;有的遠遠而去,如同寅夜的背影。
到了一個叫做阿木去乎的集鎮(zhèn)——那是一個遠遠的四圍有丘陵環(huán)抱、圓形如湖、區(qū)域很大的地方——這種景致愈加壯觀。一片云錦之下,云影或大或小或重或淡在翠色之上斑斑駁駁,光點或方或圓或遠或近在碧綠之中陸陸離離,又二者或在山丘,或在溪上,或在草地,或在谷間,而且一些還在飄動,或交錯,或擦肩,或相追,又或急或徐,姍姍可愛,又有一道長虹在遠山……那時,那個集鎮(zhèn)連同方圓數(shù)十里之地,看上去活脫脫是一片陽光下的海洋之底,又宛然是恐龍紀時代的世界。
當時,景色瑰麗,壯觀,感人,真乃“萬疊云山千里夢”,我一時間竟有了點感動,于是隨興記下了這段行途風光。
□汪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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