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落日燃盡最后一絲余暉，老馬就要登上河堤，蹲下歇會兒，抽根不帶嘴的香煙，然后收工回家，這成了幾十年來河堤上的一道風景。

田西頭有一條不大不小的運河，據(jù)說是從前一州官為到鎮(zhèn)上看清明會船而鑿的。前幾年由于改革開放，許多村民們都已不滿足“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了，便紛紛買了水泥掛漿機帆船，有的到江南跑運輸去了，也有的在城里和鄉(xiāng)下之間跑起了客運生意。運河里由此也便熱鬧起來，一到夕陽落山時分，運河里機帆船的隆隆聲會在黃昏岑寂的田野稻谷香中彌漫。聽運河里的故事，也便成了老馬收工前的一大樂趣。

以前，每到放假時節(jié)，遠遠傳來熟悉的船槳聲和嘟嘟的汽笛聲，老馬就會丟下手中的活計，走上堤岸，巴望著遠處姍姍而來的綠色小客船，兒子也該從城里放假回家了。如今，河堤的對岸已修了條石子公路，由城里直通村上，兒子回家再也不坐小客輪了?？衫像R仍在傍晚時分到河堤上去，一半是聆聽運河里的喧鬧，一半是眺望運河對岸的風景。

幾天來，老馬的心境一直不好，自個兒在河堤上抽悶煙，煙是一根接著一根的。堤下是他累了三天才割下的稻子，明兒還得趕早把它們收上，這個時節(jié)是馬虎不得的，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的老馬心里頭比誰都明白，更比誰都著急：四畝多的水稻田還得犁完、插秧。農(nóng)忙時節(jié)想找個幫手是很難的，就連很有人情味的兒子他嬸子，也不得不自掃門前雪了。

還不到六十的老馬，如今又似乎憔悴、蒼老了許多。漸漸彎曲的脊梁再也襯不出生了許多洞的舊式黑黃色坎絲米衫的最初神韻，卷到齊膝補丁處的褲筒分明在訴說著一個瘦削凄寒的故事，富有“朝代”的解放鞋似乎同情日漸腫大的腳趾頭讓他一見天日，皺紋也像趕海似地爬滿了醬紅色的臉頰。

村前的幾戶人家已經(jīng)開始做晚飯了，初夏的黃昏仍夾帶著涼意，微瑟犯愁的老馬并沒有想到回家，似乎要把他一尊嶙峋的身軀成為晚霞與夜幕的媒人。

這不，谷子還沒打出來，給兒子寄錢的日子又到了。如今的錢不值錢了，兒子的開銷日漸增多。雖然每次給兒子寄錢時的手顫顫的，但一想起遠在省城念大學的兒子，他的心境不禁晴朗起來，兒子不僅榮耀了祖宗，也替他自己尋得了個好歸宿。如今，能有幾個村娃有兒子這么大的福分呢？老馬啥也不圖，就圖兒子將來能留在城里娶個城里媳婦，不用在農(nóng)村里干一輩子農(nóng)活，心里記掛著自己的親爹親娘就好?？裳巯滦睦镱^倒是很沉很沉的，幾天前的那場連續(xù)雨天，幾乎沖掉了老馬一年里的全部希望，兩畝多看好的蔬菜，正待上早市賣個好價錢，被雨泡得全爛掉了。這爛掉的可不僅僅是蔬菜，還是老馬的心血和兒子的前程??！

老馬的眼神里難有跳躍閃爍的歡顏，盡管他應該有，村民們似乎都這么說。而老馬說，自己的歡顏早已融進了這湯湯的運河里，坎進了這蕪雜的大堤上了。

由于農(nóng)忙，老馬的支氣管炎又犯了，整天咳嗽得厲害，吐出的濃痰里已帶黑色。老馬總不愿到村診所里去抓藥打針，只讓老伴煎熬碗中藥湯喝喝就完了。村診所里的麻子醫(yī)生已經(jīng)警告過老馬好幾次，不要抽煙，可眼下他的煙癮又犯了，把一根燒到屁股根的香煙嘴的煙頭，四周細細地捏捻了幾下，然后慢慢地接到另一根香煙上，這也是為了節(jié)約起見，盡管抽的是四毛錢一盒的“雪峰”牌香煙。老馬牽掛的仍是遠在省城念書的兒子。

天漸漸暗了下來，而運河里機帆船聲已經(jīng)稀落了許多，老馬的咳嗽聲和水田里的蛙聲混雜到一塊了，遠處輕盈的飛螢似乎在聆聽這凄涼和歡快交織成的初夏的“韻律”。

這一年霜降時分，最后一茬晚稻收割完后，麥種剛播下不久，老馬因勞累和支氣管炎病倒了，病得不輕。老馬就托人給兒子寫了封信，說自己身體欠佳，但仍可勞作，希望兒安心讀書，不要掛念。如果將來自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將骨灰撒進西運河里，周總理也曾這么做過。兒子接到信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兒子的淚水濕潤了整個寒冬。

后來，兒子做了個夢：放假坐車回家時，當車行至村前，猛見對岸河堤上多了一座墳塋，墳塋上沒有長草，卻長了一棵大樹，樹上一只杜鵑在哀婉地低啼，最后掉落在靜靜的西運河里，吐出的血紅透了西運河，染紅了整個天際……

□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