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交接

立冬的前一天,天就起風了。秋似乎將一季的狠勁全部濃縮進了風里,或是翌日即將登臺的朔風不守規(guī)矩地提前潛入,這天的風,格外的冷冽,格外的肅殺,格外的無情,宛然嚴冬。這個秋冬季節(jié)的交接很冷酷,就似前線哨兵的換崗,觸感冰冷的鋼槍上,散發(fā)著硝煙烈焰的滾燙與肅殺。
最先體驗到冷酷無情的,當然是滿樹的葉子。昨日尚且在枝頭綻綠泛黃,在清素的西風中浪漫繾綣的葉片,幾乎在轉瞬間就變得驚詫、錯愕、迷茫,被秋風無情果決的背叛與翻臉,在不明所以的迷惘中潸然墜地,甚至來不及將心底那瞥驟然涌出的傷痛流露出一絲兒,一瞬千秋,轉眼陌路。
一片葉子冉冉飄落,那是一段浪漫而寂寞的羈旅;一樹的葉子紛紛落下,便成了一場震撼而壯烈的祭祀。那是一場令人心悸的劫難,一場匯聚了春夏秋三季愛恨情仇、得失起落的狂風驟雨。這風雨中噙滿了生命涅槃的真意,還有生存殘酷的創(chuàng)痛。
滿樹滿樹的葉片,相約著簌簌飄落,那搖曳的婀娜里,有三分眷戀,兩分瀟灑,一縷哀怨。但更為深沉的是訴說不盡千古依舊的綿綿情愫,演繹著亙古如是的輪回不滅的真諦。婀婀娜娜,呢呢喃喃,纏纏綿綿。相傳萬古的老話舊調卻總是在新的歌喉中婉轉飛揚,于是便成了穿云裂帛的新聲清曲,賡續(xù)綿延,常在常新。
在春天最遲露面的槐樹,一如既往地嬌怯,一如既往地早衰,它們整樹整枝地墜落,連帶著一簇簇纖細的枝條,因而顯得動靜大了一些,老遠就可聽見它們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是在進行著一場莊重肅穆的儀式,一場關于生命永恒的祭祀啊!樹葉靜靜地在樹冠下摞成一層層厚厚的墨綠色的祭壇,散發(fā)著濃郁的生命溫熱與哀傷,鼻音沉重地吟誦著一曲古老而悠遠的音符,隨風氤氳成秋之圖騰。
而柳葉的飄落秉承著它一貫的嫵媚,從容。一片一片,妖妖嬈嬈地踩著凌波微步婷婷落地。它和槐葉一樣地保持著蒼郁的本色,但又與槐葉不同,相較于槐葉的憔悴,它保留了更多的姿色,柔柔弱弱,卻又倔強不屈地保留著它一生的驕傲,一世的婀娜,一季的美艷。除了初春時那一抹嬌憨鮮嫩的鵝黃,它的一生都是那么的碧妝翠波,郁郁菁菁,即便是在嚴冬時節(jié),遺落枝頭的葉子偶爾墜落,依然是一點青翠,一腔堅貞。柳樹下的落葉比槐樹要少了許多,疏疏朗朗的一圈,卻深得濃妝淡抹的精髓,宛然一幅天成地就隨意自在的圖畫,散發(fā)著難以言喻卻令人沉淪的妖冶。
最具震撼力,畫面最絢爛的要數新疆楊。手掌般大小的葉子從高聳的枝頭鷹隼般撲下,裹挾的勁風激射著楊樹苦澀的體味,平添了幾多豪邁,灑脫與英氣。楊樹的落葉場景十分的壯觀,雄渾,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蒼涼悲壯,古風宛然,壯懷激蕩。即便是墜落在地亦是一副不羈的神情,蓬蓬松松,支楞突兀,依稀是一種隨時一躍而起姿態(tài),警醒似枕戈待旦的士兵。若槐葉多哀婉,柳葉多纏綿,而楊樹葉更多的則是鐵血莽漢的坦蕩,雄奇。
仿佛是在一個清晨,或是更短的時間吧,所有的樹木都變了模樣,換了新妝。滿樹的紛繁芳華,富麗斑斕,一下子成了鐵鉤銀畫,岑寂蕭疏。蒼青的枝丫傲然地,孤寂地戳向湛藍的星空。輪回無情,蒼狗白云。
這便是冬日樹木之景觀,寂寞、清肅、簡潔,冷硬而本色。它將四季的繁華絢麗都收藏起來,聚斂起來,返璞歸真。然后,無牽無掛地,以大勇毅,大無畏去迎接朔風祁寒,嚴冰酷雪。春夏固然秾艷,而秋冬曷不珍貴。草木無聲地演繹著生命的真實——絢爛后必然的沉寂,張揚后應具的內斂,弛張與動靜,峰回于跌宕,得失間的輪回,剎那凝成永恒。
躡足輕踩于蓬松的落葉上(它侵占了所有的道路,走無可走),千萬片葉子的吶喊,砉然響起于心底;千萬顆星星眼眸,或黃或綠地睒閃于腦海。這一刻,我被淹沒在了草木年華間,融進了秋冬的更迭里,在它們搖曳婆娑的身姿里,我無比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年輪草木上,紛飛的秋葉,沉寂的冬枝;我無比清晰地聽見了我生命更替的季節(jié)里,春之絮語,夏之葳蕤,秋之豐碩;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直面寒冬的枝柯上,那澎湃激蕩的生命的律動,深沉有力,不息不屈。
于是,我沉醉在落葉漫長的史詩里,難以走出。我聽到了以前被忽略卻重要的許多故事與細節(jié),我偎依在堅硬冰涼的樹干上,凝視著關于生命秋冬的嬗迭,關于人生落葉的紛飛。恍惚間,感覺心底鏗然作響,一片生命的葉片在靈臺間翩然飄起,颯然有聲,我伸出雙手接在手心,溫熱而沉重,還有心跳般不絕的脈動。這便是我生命里秋冬交接的旋律?
□韓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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