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顫抖著雙腳踏上小村莊的土地，努力忍住要流淚的沖動。他離開這里已有五十年了，小村莊已不是舊日的荒亂模樣，變得富足、整潔。

他沿著潔凈的水泥路繞出村子，記憶在腦中飛速搜索著有關(guān)一條河的信息。穿過一個繁花盛開的公園，他看到了那條河，禁不住加快了腳步。

遠遠看見河邊站著一個人，翠綠色的上衣，黑色的裙褲，一如她當(dāng)年的模樣，只是一頭烏黑的秀發(fā)換成了蒼蒼白發(fā)。他的心狂跳起來。

“倪娜，倪娜?！彼叩剿磉呡p輕呼喚。

她轉(zhuǎn)過身望著他，眼里汪著淚。“這么多年，你還記得我??！”

“怎么會忘呢，你給我的美好時光是怎么也忘不掉的?？矗@張照片，我一直帶在身上。”他顫抖著雙手從貼身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斑斑駁駁泛著黃色的漬痕，四周磨得起了毛邊。

“這張照片你還留著呢?！彼舆^照片，眼里的淚無聲地滑落。

“嗯。你從未離開過我的心房?！?/p>

“你，還是那么傻?！彼α?，眼淚靜靜地滴在照片上。

他和她并肩坐在河邊，清凌凌的河水悄無聲息地流向遠方。

十八歲那年，酷愛繪畫的他四處采風(fēng)、寫生，偶然來到這個小山村。那天她正在河邊洗衣服，遠看如一棵翠綠色的草在水上舞蹈，他一眼就愛上了她。十七歲的她也喜歡上了這個看上去傻乎乎的男孩。一周后，他要離開了，在離別的河邊，她把自己唯一的一張黑白照片給了他，說，你一定要回來找我。他握著她的手使勁點頭，“我一定會來找你，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新娘?！比欢?，他再也沒有回來。

“當(dāng)年回家后，父親硬把我送到了國外叔叔那兒，這一別，沒想到竟是五十年啊！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你了?！?/p>

“我一直盼著你回來，苦苦盼了十年，癡癡等了十年，后來在家人的軟磨硬泡下，成了笑話的我嫁給了本村的一個男人。這些年，我從未離開過村子，我怕我一離開，你回來會找不到我?！?/p>

“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我害怕結(jié)了婚，就不能隨心所欲地想你了。”

“你真傻。”她的眼中波光瀲滟著絲絲喜悅。

“你老伴，他，還好吧？”

“去世十多年了。”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我回國后，立刻托人打聽你的消息，當(dāng)知道你還在這個村子里后，我激動得坐立不安，恨不得即刻就能見到你?！?/p>

“這些年，我時常做同一個夢，夢見你從一條開滿花的河里趟過來找我，你說怪不怪？”

“一點也不怪。這些年，無論我在哪兒，想你的時候我都會找一條河，掬一捧清冽的河水沐浴我的身心。天下的河都是相通的，我能從每一條河的水里嗅到你的氣息。”

“你說你咋那么傻？”她抬手輕撫著他的滿頭華發(fā)。

“為你，我愿意?！彼阶∷氖职卜旁谧约盒乜冢骸凹藿o我吧，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p>

她望著他，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不，我不能答應(yīng)你?！彼p吁了一口氣：“這么多年了，好多東西都變了?！?/p>

“但我的心沒變，對你的愛沒變?！?/p>

“可是，我，變了，我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單純的小姑娘了，我嫁給了一個愛我疼我的男人，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現(xiàn)在又成了奶奶，成了外婆。”

他和她都沉默了，河水似乎也沉默了，不發(fā)出一絲聲響。

許久，他說：“那，我還能擁抱你一次嗎？”

互相攙扶著站起身，她張開雙臂，他也張開雙臂，溫柔地擁抱在一起，兩人的眼里都閃著河水一樣的明凈。

“我要走了，從此又是天各一方?！彼阉恼掌b進口袋里。

“你先走，我看著你離開，就像當(dāng)年一樣?！彼难凵窳亮恋?，跳躍著十七歲時的青澀、嬌羞、眷戀。

“好?！彼l頻回頭，頻頻揮手，直到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在不遠處的河邊，他安頓了下來，每天，看著她的照片，對著清清的河水，他都會深情地說一句：“我愛你，我的姑娘。”

□王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