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有很多茶行。街道上，有很多茶吧。

茶行是賣茶葉的，茶吧是賣茶水的。

到茶行里去買茶葉，有鐵觀音、有碧螺春、有金駿眉，價值不菲。我詢問老板，想買磚茶，老板不理解，我比畫著告訴老板，就是像磚塊形狀的茶，老板終于聽明白了，回答我說：沒有，我有些失望。

到茶吧里去喝茶，有白茶、有綠茶、有紅茶，價值也是不菲。我請求老板，能不能來壺罐罐茶，老板不明白，我描述著罐罐茶壺的樣子，茶葉的類別，熬茶的方法，老板似乎聽清楚了，回答我說：沒有，我又有些失望了。

我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是喝罐罐茶長大的。

農(nóng)村老家，家家戶戶都有罐罐茶，找一個瓷缸，或者易拉罐，在瓷缸、易拉罐的上面，用鐵絲箍緊，后面留柄，罐罐茶壺就制作好了，馬上就可以使用了。

大家都喜歡喝罐罐茶，隨時喝，隨便喝。農(nóng)忙的時候喝、農(nóng)閑的時候也喝、煩躁的時候喝、高興的時候也喝，餓了的時候喝、飽了的時候也喝，渴了的時候喝、不渴的時候也喝，人們的生活中總是離不開罐罐茶?？鞓返臅r候喝罐罐茶，可以助興；郁悶的時候喝罐罐茶，可以解憂；瞌睡的時候喝罐罐茶，可以提神；疲勞的時候喝罐罐茶，可以輕松；迷茫的時候喝罐罐茶，可以清心；消沉的時候喝罐罐茶，可以激越……

開始是在火盆上熬罐罐茶，后來是在火爐子上熬罐罐茶，現(xiàn)在是用電爐子熬罐罐茶，加熱的方式在變化，不變的是黑乎乎的茶罐、黑乎乎的磚茶、黑乎乎的茶水，不變的是永遠的味道。

客人來了，主人總是先忙著熬罐罐茶，這是最濃厚的多情多義，這是最隆重的歡迎儀式，這是最樸素的待客之道。盤腿坐在土炕上，喝著罐罐茶，拉著家常，心里頭熱乎乎的。喝著罐罐茶，你一杯，我一杯，一壺完了，再燒一壺，總是續(xù)不完的茶水；喝著罐罐茶，你一言，我一語，一個話題說完了，再聊下一個話題，總有拉不完的家常；喝著罐罐茶，天上一會，人間一會；外國一會，中國一會；張家一會，李家一會；笑一會，哭一會，笑完了哭，哭完了笑，總是有訴不完的衷腸……

農(nóng)村有個紅白事情，主人一定要事先準備好足量的磚茶，然后在院子里砌個茶爐，指派有責(zé)任心的人專職熬茶，過事的時候，招待客人首先是傳茶油餅子，喝著罐罐茶，吃著油餅子，感覺好極了。

我是隨著祖父學(xué)著熬罐罐茶的，熬茶是個技術(shù)活，祖父總是駕馭自如，得心應(yīng)手。一股股紅紅的火苗爭先恐后地向上竄著，像舌頭一樣舔著罐罐茶壺的底部，茶水開始冒泡，慢慢的笑逐顏開，最后仰天大笑，茶水溢出了茶罐，濺在了火盆里。頓時，被燒熱的盆灰里，撲哧撲哧，噼噼啪啪的聲音此起彼伏，沙場秋點兵。祖父像個將軍一樣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用一根事先準備好的筷子，搗一搗隆起來的茶葉，撇一撇罐子邊上的白沫，攪一攪沸水中冒起的水泡，罐罐茶壺在火盆上繼續(xù)煮著，等待茶溢兩三次后提罐傾壺，一股紅中透黃黃中透亮熱氣騰騰的瓊漿玉液流入茶杯，一切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我火急火燎，滿以為大功告成，可以喝茶了，他老人家卻說，不急。他慢條斯理地將頭杯茶又倒回茶罐，小心翼翼地將流出的茶葉折回茶罐，如此來回。咕嘟咕嘟的茶水聲音早已使我聞聲生津，情不自禁地伸長脖子咽了好幾回口水。

可以喝茶了，我忙著去喝茶，茶燙，有些窘急。祖父教我，他先是輕輕地搖著頭吹氣降溫，然后小嘬一口，再嘖吧兩嘴，我學(xué)著祖父的樣子喝茶，愜意舒爽，讓人陶醉。祖父一邊喝茶，一邊娓娓道來：心急吃不到熱豆腐；茶七酒八；第一杯茶敬長者……

祖父有一個心愛的瓷器茶杯，酷似文物，上面有一圈字，我怎么讀，都好像很通順：可以清心也，也可以清心，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以清心也可。

我干活累了的時候，祖父喊我，我知道，祖父的罐罐茶熬好了，饅頭烤得金黃，喝著罐罐茶水，吃著饅頭，疲勞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時過境遷，祖父走了，沒有人再喊我喝罐罐茶了，我只好自己動手，自己熬，自己喝。喝罐罐茶，喝的是茶，品的是酒；喝罐罐茶，喝的是苦澀，品味的是甘甜；喝罐罐茶，喝的是寂寞，享受的是熱鬧；喝罐罐茶，喝的是過去，思考的是未來……

漫步在街頭，花花綠綠、琳瑯滿目的飲料沒有讓我動心過，突然，一位老者的茶攤映入眼簾，讓我再也邁不動腳步，是罐罐茶。親切啊，一股暖流頓時涌上心頭，我興奮地落座：來一壺罐罐茶！老者笑著問我：釅一點還是淡一點？我的嗓子隱隱發(fā)癢：還是釅一點吧。

后來，我換了好多個單位，搬了好多次家，好多東西都扔掉了，唯有這罐罐茶壺是敝帚自珍，舍不得扔掉，它陪著我走過風(fēng)，走過雨，走過暖陽，走過嚴寒，跟隨著我走過了大半個人生的道路。

人生如茶，慢慢地煎熬。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多年的孫子熬成爺。沏一壺山水，品時光綿香；溫一壺歲月，煮幾片風(fēng)雪；煎一壺希望，熬生活惆悵。先品微苦，后品微甜。那是濃烈之后的甘醇，那是苦澀之后的醇香，那是滾燙之后的溫和。一把老壺，端起的是人生的忍辱負重；一杯清茶，飄逸的是流年的悲歡離合；一襲幽香，陶醉的是歲月的朝朝暮暮。

閑煮歲月，細品時光。熬一壺罐罐茶，倒入我自己的“可以清心也”的茶杯里，一股茶香沁入鼻喉，一股熱流含著澀香越唇上舌，滑入咽喉，濺起陣陣甜津，唇齒之間，回味無窮，不禁心潮澎湃，思緒萬千，有淡淡的鄉(xiāng)愁，有濃濃的思念，有暖暖的回憶。

□張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