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碗里的花瓣
那繁星般夭夭灼灼的花朵還在綻放著嗎,還能在飯碗里看得到它們玲瓏纖巧的倩影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它們了。
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家鄉(xiāng)人因形取名,叫它針扎花,是因為它的葉瓣纖細如針,密密實實一圈兒扎在淺淺圓圓的花托上,就像一朵朵分幣大小的袖珍太陽,嬌柔地娉婷在墨綠的枝葉上;它只有兩種色彩,一種為輕淺的明黃,一種為濃郁的焦黃,在夏秋明艷的日光下,奕奕煌煌,閃爍成莽莽蒼綠中的星星妙目,顧盼流眄,老遠,就會被它靈動的秋波攫?。凰徊缃右徊绲鼐`放,不知疲倦,從初夏一直嫣然到秋末,堪堪吻到霜的冰唇;它植株不高,大約尺許,這讓它很從容地生長在樹下、埂邊,既不顯眼,又不淹沒。而家鄉(xiāng)的人們,大都將它種在庭院的小園子里,順著園子邊際一溜兒播下,然后再無需去管它,任其發(fā)芽吐翠,含苞爭艷。它們生存的所需很少,一縷陽光,幾滴雨水,就能茁壯得生機勃勃,茂盛絢爛。
之所以栽種于庭院,是因為這針扎花不僅僅是作為觀賞,更主要是便于采擷它的花瓣,那嬌媚纖巧的葉瓣,可是莊戶人家后半年生活里的一道絢爛的風(fēng)景。
在那時,地處干旱苦焦的高原,整個冬春幾乎是不見一片綠色菜葉的。但勤勞睿智的先民們,并不屈服于嚴酷環(huán)境的淫威,而是在平庸中發(fā)掘美色,在貧乏里創(chuàng)造浪漫。他們在夏秋時節(jié),采摘芹菜、芫荽、菠菜的葉子,在烈日下曬得干透,干到輕輕收攏,葉片就碎散成一地翡翠。然后,將每天綻放的針扎花摘下來,采下葉瓣,曬干,變成一根根黃澄澄、紅彤彤的毫針,再將它和干碎的菜葉和在一起,用瓶罐藏貯起來備用。他們用這種法子將綠葉紅花潛伏到冬日。
北風(fēng)將山塬吹刮得一派荒涼肅殺,也吹得莊戶人家的飯碗里一片慘白、寡淡,除了洋芋、白菜,再就是黃褐的腌酸菜、咸菜。綠色,那就是一個亙古的美夢,一份難以企及的奢望。在家鄉(xiāng)流傳著這樣一個古經(jīng)(故事)——說是不知在哪個年代,有一位苦修成道的僧人,有一天闖進皇宮,向皇帝討封?;实蹎査惺裁幢臼赂页龃搜浴_@位僧人說,您說吧,您需要什么。當(dāng)時正值數(shù)九寒天,北風(fēng)獵獵,百草枯殺?;实劬驼f,那你就給我去摘一把嫩韭菜來吧。這位僧人二話不說,轉(zhuǎn)身走出皇宮。俄頃,他再次踏進宮門,手里卻拿著一大把蔥翠鮮嫩散發(fā)著清香的嫩韮?;实鄣菚r龍顏大悅,脫口而出:您真是得道的佛爺??!僧人粲然一笑,遽然而逝。這里姑且不論此事的玄幻荒誕,而是故事告訴我們,在那時的隆冬季節(jié)里,能目睹到鮮嫩的韭菜,是要上升到皇家的高度,上升到仙佛的境界,才庶幾辦得到事兒呢,這是何等的艱難何等的珍貴??!
現(xiàn)在知道那罐干菜的價值了吧?入冬,莊戶農(nóng)家每逢節(jié)日、喜慶事兒或是有貴客臨門,都要視家境做臊子面,拉條子,或是揪雞蛋面片、搟臊子寸寸,來歡慶或待客。再打上雞蛋,調(diào)上臊子、油鹽醬醋時,鍋中立時油香裊裊,面筋湯清,可總像是少了點兒什么東西。這時,主廚們便拿出珍藏的干菜,撮一撮撒在湯鍋里面。頃刻間,干菜被湯汁浸透、膨脹,慢慢地還原出幾分本色來,于是,芫荽芹菜的鮮香,菠菜的碧翠,花葉的艷麗,紅艷艷、翠生生、香噴噴漂浮于湯面,彌漫于屋宇,飄溢于庭院、巷道、麥場。人們聞香知味,就知道誰家來親戚了,有喜事兒了。狗們躑躅于門外,麻雀、喜鵲唶唶于墻頭樹梢,蘆花公雞很響亮地扯著嗓門炫耀……這是春暖花開的味道,這是夏蔭生碧的再現(xiàn),這是蕭瑟冬日里罕有的風(fēng)味。當(dāng)然,最艷麗的點睛之筆要數(shù)湯面上那一縷縷生鮮如新的花瓣,黃燦燦、紅亮亮,就似把夏日的美麗與生機都舀進了冬天的碗中。于是,客人欣悅,主人自豪,皆大歡喜。即便有客人是帶著麻煩來的,那也會在這針扎花艷艷的喜氣里消弭大半,敦睦三分。一頓飯吃得如沐三春,好不暢意。
能讓夏日之花綻放在小小的飯碗里,先民們的聰慧,讓后人們滿足了口腹之欲,色味之好,也惠澤了一輩輩后人的精神領(lǐng)域。
一碗飯,一點綠,一葉花,詮釋了一道人生,一種活法,一種心境,一種精神。清貧而不頹廢,簡單而不湊合,艱辛而不氣餒。用不懈的追求,樂觀的心念,留住春風(fēng),留住夏花,留住希望,留住詩意,讓蕭瑟蒼涼的冬日充滿生機活力,讓單調(diào)蒼白的生活充滿詩情畫意。讓那碗里,那屋里,那心里,永遠氤氳著爛漫春意,灼灼夏花。于是,他們老祖輩有滋有味地蕃息于這少滋少味的苦焦的旱塬,創(chuàng)造出一朵朵人類文明之葩。
而今回首,恍然隔世矣?,F(xiàn)代社會豐贍富饒的物質(zhì)生活,四季如一的時令果蔬,已無從讓今人體驗曾經(jīng)的瘠貧與困乏,更遑論驚喜欣悅于飯碗里的枝花片葉。然而,太過豐盈膏腴的物質(zhì),無可避免地讓人的欲望之樹潛滋暗長,乃至參天覆地,無邊無際,無休無止。而沒有了四季區(qū)分的飯碗里,便少了四季應(yīng)有的精彩鮮艷,渴望期盼,這與曾經(jīng)那冬日里的荒蕪又有多少質(zhì)的差異呢?
在物欲橫流的今天,我們何妨來個化繁為簡。簡單一分,便快樂一分;清淡一分,便雋永一分;舍棄一分,便從容一分。書畫須留白,人生何嘗不是?生活中最恒久的美,是簡單,而非繁復(fù)。
就讓那盞素雅、樸拙的針扎花,永遠盛開在我們飯碗的湯面上吧,夭夭其華,靜姝其美,真得很美呢。
□韓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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