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葉梓的新書《書法里的茶》，不禁想起蘇東坡與司馬光之間的一場對話。司馬光說：“茶與墨政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輕，茶欲新，墨欲陳?！?蘇東坡說：“二物之質(zhì)誠然，然亦有同者。”司馬光問：“怎么說？”蘇東坡便回答道：“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堅，是其操同也。譬如賢人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韞藏，實無以異?！碧K東坡說奇茶妙墨都是賢人君子，具有香與堅的共同點，雖然有相貌丑美、膚色黑白的差別，內(nèi)在道德品質(zhì)卻沒有差別。

這則雋永的小文，收在《蘇軾文集》卷七十“題跋”中（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7月，第2227頁），標題為“記溫公論茶”。有意思的是，在這則題跋之前，同一頁處，又有一則“書茶墨相反”的短文：

茶欲其白，常患其黑。墨則反是。然墨磨隔宿則色暗，茶碾過日則香減，頗相似也。茶以新為貴，墨以古為佳，又相反矣。茶可于口，墨可于目。蔡君謨老病不能飲，則烹而玩之；呂行甫好藏墨而不能書，則時磨而小啜之。此又可以發(fā)來者之一笑也。

將兩則短文合看，不難發(fā)現(xiàn)蘇軾的意見：茶墨相通。茶與墨，雖然有諸多不同，外在形象和制作儲藏要求都完全不同，但兩者的審美趣味和道德內(nèi)涵卻有內(nèi)在聯(lián)系。茶與墨，看似相反，實則相成，都是賢人君子高尚道德的生活體現(xiàn)。

葉梓的這本書，就是系統(tǒng)論述蘇東坡“墨韻茶香乃賢人君子之德”的佳作。

不消說，茶道、書法，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雅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安杩捎诳?，墨可于目”，兩者以不同的形式，表現(xiàn)了中國人共同的生活理想和審美趣味。茶為國飲，而書法又是中國人特有的靈魂棲息的園地。他們的碰撞、糾纏、切磋、融合，相互寄托，相互映照，相互對比，催生了一樁樁別有情趣的逸聞雅事，孕育了一篇篇文辭優(yōu)美的鴻篇巨制，留下了一件件意味深長的碑帖墨寶。葉梓聰明地找到了這個最佳的切入口，他細翻中國歷代墨寶，精選與茶相關(guān)的信札、對聯(lián)、手札、印鑒等，重在名家名篇，也不遺漏別有興味的小作，帶領(lǐng)讀者欣賞書法，感悟茶事。愛茶、品茶的茶人，通過斗茶、煎茶等茶事，以茶會友，與天地同壽。葉梓表面上是在寫書法，寫茶事，實際上是在寫中國人師法天地自然、物我兩忘的人生境界，寫中國人曾經(jīng)有過的一種天地流轉(zhuǎn)、淵渟岳峙的從容氣度，寫中國人曾經(jīng)有過的一種沂水春風、把盞言歡的生活情趣，寫中國人的一種曾經(jīng)深入日常生活、但如今只化為紙上云煙的審美活動。本書是一本融合書法史和茶史的小品文集，也不妨看作是對過往歲月的深情緬懷，更是對中國古代奇茶妙墨式文人的莊嚴致敬。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标懹芜@句詩，包含了書藝與茶事這兩樣古人常常采用的標準遣悶活動。但他肯定想不到，一百年后，分茶就變?yōu)榕莶瑁灰磺旰?，毛筆書寫也退出了主流舞臺。世易時移，曾經(jīng)凡俗的毛筆書寫，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高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大眾的生活并不息息相關(guān)；曾經(jīng)高雅的茶道，也逐漸改變飲用方式，靠近世俗，最終以簡單的沖泡方式占領(lǐng)人間的生活。那些繁瑣的制茶方式和飲用流程，全部退位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供人觀看，供人回憶，但不再為人提供沉潛棲息的空間和時間。唐宋茶道中那種慢悠悠、緩緩歸的美學追求，只在東洋島國中還留有余韻，中國本土的飲茶之法則另辟蹊徑。這片土地上，如今活躍著一群生活方式和審美追求與祖先截然不同的人民。在本書最后一篇《與君安坐吃茶》中，葉梓寫1947年的汪曾祺先生贊揚獅峰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茶，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這與本書開篇所提及唐代的團茶、餅茶，已有根本不同。千年的茶史演變，就在這薄薄的一冊書中。

葉梓來自甘肅天水，此地雖處西北，一年之中卻總有好幾個月頗有江南氣韻。近十年來，他長居江南，先杭州，后蘇州，都是靈慧的文人鐘愛的江南佳麗地。近年他的寫作，無論是茶與印，茶與畫，還是茶與書法，無一不是從細微處著筆，放棄宏大敘事，尋找歷史的縫隙中的小性情、小話題，因小不及大，舉輕若舉重，居然自成一種視角獨特、語言簡凈、寓趣味于平淡的沉靜文字。他以詩歌創(chuàng)作出道，轉(zhuǎn)而為文，下筆簡練流暢，惜墨如金，但也偶爾有不肯明言、不愿明言之處。但我完全相信讀者的理解力能夠穿透文字的屏障，看清他的文心。讀者若要讀懂這本薄薄小書中的茶香墨韻，還真需要伴以晴窗午后的一杯清茶、半日浮生。

□況正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