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生愛喝茶?？墒?，父親一生也沒有喝過多少好茶。

從我懂事起，父親就離不開茶葉。他每天早晨吃完牛肉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泡茶。父親打開包著磚茶的紙包，抖抖嗖嗖掰上一塊，把滾燙的開水倒進(jìn)去，父親就蓋上了茶杯蓋，便背搭著手去買肉買菜，等到父親提著肉拎著菜回家的時候，屋子里便開始有茶香彌漫。父親打開茶杯，看著那杯紅亮的茶水，看著茶杯里的枝枝葉葉，父親臉上的笑意也開始蔓延到眼角眉梢。

父親邊翻報紙邊喝茶，眼神在文字上游離，而笑意在茶香里蔓延，在升騰的霧氣里，父親看著格外慈祥，似乎白發(fā)里都是知足，皺紋里都滿足。有時候還時不時感慨，這次的茶葉不錯。其實，在我的眼里，每一次的茶葉都是一樣，一樣的形狀，一樣的身影，一樣的包裝，一樣的生硬，可是父親卻能喝出不一樣的滋味。

父親到了退休的前幾年，他的工作大多時間值夜班，漫長的夜里，他最喜歡的事兒莫過于熬茶。尤其到了冬天，父親的夜在茶水中氤氳、發(fā)酵、沉寂，陪伴父親的就是一杯茶、一支煙、一本書。

父親沒有像樣的茶具，他就只有一個搪瓷缸子，上面有醒目的時代標(biāo)記。白色的缸子上是幾個漂亮的字兒，毛體書寫的“為人民服務(wù)”，那是父親被單位評為先進(jìn)工作者，單位給的獎品。

父親是一個一絲不茍的人。每天晚上，當(dāng)別人開始休息的時候，父親就開始工作了，公司的安全就在父親的心上。父親所在的醫(yī)藥公司，那是縣城比較大的企業(yè)，尤其是庫房里放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盛滿了各種藥物和醫(yī)療器械，那就是公司的心臟，父親像是守護(hù)心臟一樣夜夜守護(hù)庫房。

每個夜晚，父親就會給自己熬一杯茶，似乎父親的夜晚就是從那一杯茶開始。有時候我下了晚自習(xí)回來，就先走進(jìn)父親的房間。父親的茶杯在爐子上滋滋響著，杯蓋都被歡騰的水掀起，溢出的水珠隨即消失在火紅的爐面就沒有了蹤影。父親拿下老花鏡滿眼的溫柔看著我，房間里溫暖如春，茶香四溢，還夾雜著淡淡的書香，那一瞬間，我感覺我的父親是最幸福的人，也是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尤其是寒冷的冬夜，外面北風(fēng)呼嘯，白雪飄零，父親的小屋里溫暖如春。

等到父親退休之后，依舊是茶杯不離手，那個白白凈凈的茶杯因為父親常年熬茶，已經(jīng)茶漬斑斑，那幾個醒目的字也已經(jīng)暗淡。

父親60歲的時候查出了糖尿病。后來，父親身體一年比一年虛弱，父親沒有心力熬茶了。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父親總會把家里的暖瓶都灌滿開水，父親一夜要起好幾次，一晚上喝兩暖瓶茶。父親的生活像是白開水一樣沒有了滋味，就那樣沒有滋味的日子像是秋天的樹葉，一天一天凋零了，走到了生命的最后。

如今，我也偶爾泡杯茶，紅茶或者綠茶，我不是很懂，可是我喜歡看茶葉浮浮沉沉的樣子，喜歡看著茶葉在開水中慢慢舒張的感覺，像是一個人經(jīng)歷了太多的煎熬慢慢活得身體舒展精神自由的過程，這樣的時候，我便想念我的父親——父親的人生就像是他的手頭的那一杯茶一樣，苦澀中有甘甜，濃烈中有平淡，滾燙而又慢慢冷卻。而那杯濃濃的茶香里，藏著父親最好的光陰。

□吳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