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鄉(xiāng)，過端午簡單得近乎樸素了。家家戶戶包粽子、吃粽子，之外便是看龍舟。

粽子古稱角黍。關(guān)于粽子最早的記載，是西晉新平太守周處所寫的《風(fēng)土記》：仲夏端午，烹鶩角黍。在我們湖南株洲，粽子也沒有那么多花樣，一律是糯米紅棗，甜黏可口。記得那時候，每年臨近端午，母親便忙著泡米，泡紅棗，泡粽葉。粽葉是自家塘壩邊采的，闊大碧綠，經(jīng)了水的浸潤，越發(fā)添了一種特殊的清香，夾雜著植物濃郁的青氣。母親包的粽子，飽滿俊俏，團團可愛。一個一個盛在臉盆里，青碧誘人。屋子里，米白棗紅粽葉綠，說不完的家常絮語；院子里，陽光明亮，樹影搖曳，有蟬聲零落，有雞鳴犬吠。只覺得日月悠長，年歲靜好，有一種民間永恒的歡樂和喜悅在里面。

煮粽子用的是那種大鐵鍋，好柴硬火，一煮就是一夜。只聽得廚房里的風(fēng)箱噠噠噠噠不歇，香甜的味道在院子里彌漫開來。月影西斜，小孩子們等不及，終于去睡了。嘴角含笑，想必夢里都是粽子的滋味。清晨，當(dāng)雞啼劃破淡淡曦光的時候，小村莊里便飄滿了粽子的香甜，家家戶戶都團團圍坐，吃粽子。母親派我給東家送三個，給西家送五個。一樣的粽子，不一樣的味道。

這種粽子，最好是放涼了吃。五月天氣，已經(jīng)漸漸大熱。從外頭回來，洗手剝一個涼粽子吃，香糯甜軟，立時暑氣頓消，滿口芬芳。小孩子們往往貪嘴，大人們便叮囑，不要多吃，粽子瓷實，當(dāng)心不消化?？尚『⒆幽睦锕苓@些？《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寶玉和晴雯口角，黛玉走過來，笑道，大節(jié)下的怎么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雖不過是戲謔之語，卻也可見粽子確是端午時節(jié)人們的愛物。

看龍舟，是我們那會最期盼端午節(jié)的重要理由。端午節(jié)當(dāng)天，漂沙井河邊碼頭總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來自株洲、醴陵周邊的多支龍舟隊將在這里一較高下。龍船一般是狹長、細窄的木舟，上刻鱗甲，船頭裝飾成龍頭，船尾裝飾成龍尾。龍舟上還有鑼鼓、旗幟等道具，比賽時敲打龍舟上的鑼鼓，既能鼓舞士氣，還能讓船員保持一定的節(jié)奏，努力劃槳。隨著裁判一聲令下，龍舟如離弦的箭，飛馳而出。頃刻間，鼓聲、吶喊聲劃破萬里長空。所有參賽龍舟都向插著錦旗彩竿的終點飛快地馳近，先到標桿的隊伍奪魁。

參賽的船員都是各鄉(xiāng)各村選出來的“后生仔崽”中的優(yōu)秀者，只有比賽奪魁的選手們才有資格將龍頭供奉在屈原廟或當(dāng)?shù)氐膹R中，來年端午節(jié)時，再由他們焚香禮拜后再次取出參賽。除此之外，當(dāng)天參加觀瞻賽事的政府最高官員要親手為他們披紅戴花，親斟美酒以示表彰。而他們參賽的楫也要披紅并帶到家中堂屋供奉。最為重要的是，這一天，已滿16歲的女子，在觀瞻比賽后可按照自己的擇偶標準表露心聲，如芳心有許，可將繡有自己汗巾或荷包的“定情物”相送，而比賽奪魁的選手們往往是首選。輸了的選手呢，吃只能吃黃瓜蒂子，渴了只能喝清水——“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黃瓜蒂子是很苦的——老家多年傳統(tǒng)激勵三湘“后生仔崽”要奮勇當(dāng)先，不做人后。

毫無疑問，看賽龍舟我們一定是會要去看的，對此，大人們似乎意見一致：是看賽龍舟，好，放行！

我早早約了小美女同去。她，是我的鄰家妹子，名叫朱江峰，我比她大幾個月，兩家相隔700米左右，但因我們是環(huán)山而居，彼此到對方家要經(jīng)過兩三戶人家，又因大人老是愛取笑我們是在“談戀愛”，反而讓我倆羞得面紅耳赤——但在學(xué)校，又是另外一回事。

端午那天，江峰撇開她姐姐弟弟，我甩開哥哥姐姐，尋一個他們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看龍舟賽，充分享受“兩人世界”。我們一起大喊加油，也一起大罵那個本可爭第一卻敗了的龍舟?？赐炅?，看累了，便躺在河堤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你長大了，也參加賽龍舟么？”她漫不經(jīng)心，又像是有意而問。

“那是肯定的嘛?！蔽覕蒯斀罔F地回答。

“咯咯……為么家喲？”她笑著反問。

“為你吶！”我答。

“為我？”她“忽”地坐起，一臉嚴肅。

“是噻，我得拿第一名，然后把那個戴著紅綢子的龍頭送給你，然后，我要那什么最大的官李書記拿那大話筒宣布，宣布我要你做我的堂客！”我也“忽”地坐起，說完，還像電影中革命者那樣用力揮手！

“做你的堂客？可你對我又不好?！彼稽c也不感到驚訝，還是笑瞇瞇地對我說。

“對你不好？上學(xué)時其他男生欺負你，總是我在保護你。那次你背書，我只讓你背了開頭的一段就讓你通過了，你曉得不，那次背不出來的，都被張老師關(guān)了‘黑屋’。還有，那次我?guī)湍愦蜇i草，打了不要緊，怕搞臟你的裙子，我還一直背到了離你家?guī)撞铰愤h的地方才放下來，然后又背我自己的回家。你不曉得吧，我背上為此還被劃了幾道口子，疼死我了。還說我對你不好，你真不知好歹！”我急了，也生氣了，立馬翻起了老賬。

“誰不知好歹呀！誰讓你保護我了，你不保護，有的是人保護。當(dāng)個學(xué)習(xí)委員了不得啊，我還是文娛委員哩，你就不想想，為什么每次搞活動我都拉上你，就你那樣子，誰愛搭理你呀？那次背書我背得出來，誰讓你幫呀！還有那次打豬草，是你愿意的，再說，我還為你唱了那么多的歌，嗓子都唱疼了……”哎喲，她說著說著臉漲得通紅，眼淚也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了。

我慌了，忙對她賠不是——一是，我不是有心要氣她；二是，她說的都是實話，我不得不承認。

“你真的喜歡我？”終于峰回路轉(zhuǎn)，她又調(diào)皮地昂起頭，抿嘴問。

“是！”我理直氣壯。

“真的要我做你的堂客？”她又問。

“是！”我堅定不移。

“咯咯……那你敢不敢過來親我一個？”她笑靨如花。

“有什么不敢的！咯咯……”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初吻”，如算，這就是吧！我也不知道，經(jīng)年之后，那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至今會不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在不經(jīng)意間，有沒有想起那個端午曾親過她的鄰居男孩，有沒有憶起這純情的一瞬。

再后來，一場劫難向我家襲來——年僅40歲的父親去世，使得本來就貧寒的家庭雪上加霜。而她家卻越發(fā)風(fēng)生水起，小洋樓聳立，她們?nèi)⒚蒙蠈W(xué)全是嶄新的自行車，穿得也是越發(fā)漂亮，她的成績又好，更是女生喜歡男生愛慕。而我，除學(xué)習(xí)成績好點外，再無以往的自信。以后的暑假，我靠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賣雪糕；寒假，給人做小工挑沙挑泥灰為自己掙學(xué)費，一直到上完初中。這時的我，極度自卑，又黑又瘦，穿著也是又舊又臟，身上總是有一股汗酸味。每次遠遠見她——我心中圣潔的女神，總是選擇避開。

初中畢業(yè)后，江峰考上了一所美術(shù)學(xué)校，我輟學(xué)成為都市打工一族。兩年后，我參軍到了西南，成了一名武警戰(zhàn)士。

年年端午，正是石榴花盛開的時節(jié)。那時候，同村外婆家的院子里種了一棵很大的石榴樹。端午前后，滿樹榴花夭夭灼灼，明艷動人。我們一群同齡的娃兒在樹下嬉戲，笑著，鬧著，只覺得人世間盡是繁華鬧熱，盡是錦簇花團。要等到多年以后，我們才漸漸恍然，那榴花深處的童年光陰，那喧嘩聲動的端午佳節(jié)，實在是金子一般的歲月，美好而貴重，不可重現(xiàn)，不可再來。

歲月流徙，而今，母親已到古稀之年，江峰也嫁為人婦，人到中年了。這世上，再沒有人給我包粽子吃了，也再沒有人與我同躺河堤看龍舟了。這么多年了，遠離故土，在他鄉(xiāng)輾轉(zhuǎn)漂泊，見識了天南海北的各色粽子，遍嘗了以粽子為名的種種美味，也見識了五湖四海的美女佳人。然而，我卻獨懷念母親的粽子、鄰家小妹的江峰。

端午節(jié)之于我，竟是深深的鄉(xiāng)愁了……

□唐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