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線風箏
那片曬場寬闊且平坦,那片林白楊樹只有碗口粗但筆直挺拔,那口窖水變得越來越少,窖的口徑也因光陰荏苒越來越小,轉角屋檐下破舊牛奶箱里的長尾喜雀,最后也沒回家,土屋墻上的年畫年年更新但顏色消逝的更快了,村道旁邊的麥草墩也再沒有堆起來過,我似乎都快忘了樹園子里的長條木梯子是什么樣子。
老屋里寬寬大大的炕,那是能容納八口人的安樂窩,是我可以在上面盡情鋪開所有被褥,擺出所有玩具的歡樂園——只是些簡單的木塊,連撲克都稀少……
十年前去老屋,是必要的周末休息。是我可以正大光明在爺爺奶奶庇護下吃辣條,是我可以翻箱倒柜搗騰出花花綠綠的頭巾綁在身上長長的拖在地下,在院子里被公雞攆著跑,是我跟在爸爸后面去看看那個可能吃小孩的水窖。然后每一步都踩在一晃一晃、掛在長竹扁擔上從鐵皮桶里晃出來的水,是我可以不再小心翼翼的地方。
五年前去老屋,是偶爾的假期。是我可以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曬太陽,看看陳設的舊書,偶爾去樹園子爬一下歪脖子的梨樹,去看看老灶怎么填火,亦或去后院撿些半臂長可以填灶的柴火。跟著爸爸檢修一下比我還老的屋頂,走的時候拔朵院子里的野花,在還沒進家門之前扔掉蔫兒了的它們。
那時的我,那時的我們,就像沒有線的風箏,好似飛到哪里都可以安全降落,好像飛到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只是忘記了,這根線隱形了。它隱形在灼灼白日下,卻會在暗夜里熠熠生輝,讓人在不經意間想起,不經意間刺痛心底,到最后徹底想起,永遠緬懷。
三年前去老屋,雖然不是第一次披麻戴孝,卻是第一次真真切切體會到失去親人的悲慟,目送靈車的遠去,擦拭帶著紅字的、冰冷的墓碑。
兩年前去老屋,是第四次。
時間倒回十年前,那是一只綠色的青蛙風箏。我們用著風箏店里最結實的線,看著它兩只大大的黑白眼睛漂浮在天空上,越來越小……直到我看不見,也沒有興趣了。相比更愿意去摳摳土墻里的草稈,去踩踩正在搬家的螞蟻。
時間倒回四年前,那是一只超過兩米寬,兩米長的白粉色的蝴蝶風箏,我和哥哥如獲至寶。方圓百米的曬麥場就是我們的世界,可以讓風箏永遠飄在我們心里的世界,我們看著白蝶在藍天白云下翩翩起舞,尾翼一晃一晃,像是在和我們招手,邀請我們去看天邊的世界。直到它降落了,也帶著太陽的暖意,毛絨絨的風箏邊緣,夾雜著來自天空的問候,像是在詢問下一次的起飛時間。那時的心啊,跟著天邊沒有線的風箏,晃晃悠悠,飄向遠方。
老屋院子的花貓也走了?!拔覀兞舨蛔⊙健泵看慰匆娢沂哪抗?,奶奶都會這么說。以至于到后來我都有執(zhí)念——讓它們回家。剛開始的橘貓,在滿是泥土的院子里上躥下跳,去抓屋頂?shù)穆槿?,抓倉庫里的老鼠,攆院子里的母雞,摸枝椏上的鳥蛋,白滾滾的肚皮早已灰不溜秋,可它照舊在灑滿陽光的土地上樂此不疲。每次看見它,都覺得我的歡樂有一半來自它的饋贈。再去老屋時,灰橘已經不見了,大人們告訴我,它應該是去找別的公貓了,也有可能是找到別的新家了??晌乙恢痹谙胙?,那我給它帶的罐頭呢,那些城里貓吃的小零食呢,它總得有個家,總得在流浪的時候想起這里還有人記得它。后來爺爺奶奶怕我傷心,從別人家要來了一只剛斷奶的小黑貓,當他們告訴我時,我暗自竊喜又黯然傷神,它是我的貓貓卻又沒有辦法一直擁有。后來去過老屋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它也神龍見首不見尾,只依稀記得我晚上睡覺時,它會依偎在我的臂彎里,暖暖的小身軀有著無限大大的能量。一夜好夢。那時我覺得我擁有了全世界,后來小黑也走了,我便拿著粉筆在老屋里里外外的墻上畫滿笨拙的畫像,在旁邊寫上尋貓啟事。終究是土墻留不住消逝在風中的筆灰,畫完畫像時隔半年我再去老屋,我還是會問問院子里的公雞見過小黑回來嗎,回答我的只有它們咯咯地跑開,和看著它們跑開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狂吠的老黑。
老黑最后也走了,它全身漆黑——這是給我唯一的印象。畢竟它是看家護院的犬,在我心里一直鍍著一層光,也怕它,從來都是遠遠地看著它。小說里的看家犬都曾做過保家衛(wèi)院的光榮事跡,老黑沒有,爺爺奶奶也說,還好啊老黑看家以來沒有什么問題,老黑在院門口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會聽到門口的動靜然后狂吠。每次我到老屋和離開的時候,都伴著老黑激情而又有力的嚎叫,我總覺得它不是在迎接或者送別我,而是警告。以前沒有想明白,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它當初想挽留吧,下次再去老屋時,就只剩下它空洞洞的窩了,里面什么也沒有了。
人走了,家畜沒了,老屋空了。但院子里的野花一年一度還在開,樹園子里的梨樹果樹杏樹的花還是會紛紛揚揚地落下,有幾年還沒有結果,那幾年就沒有了采摘的樂趣。爸爸總能在樹園子里一待就是一早上,修葺一下塌陷的土墻,給快要垮了的木梯子釘釘子。我也曾經從那個兩米高的木梯子上摔下來過,落在種滿苜蓿的紫花叢中,一點兒也不疼,反而躺在草地里,聞著被我砸出來的草香,那是青草的味道,混著淡淡的苜蓿的苦味兒,還有陽光的甜味兒。突然感覺身底下濕乎乎的一片,糟糕,壓到一個軟梨了,在衣服上留下了一塊黏糊糊還沾著幾個小螞蟻的印記,等回家肯定又會被媽媽叨叨貪玩了。
老屋的所在地,很少下雨,每次下雨對我們來說都是大自然的饋贈。幾年前老屋還沒有進行鄉(xiāng)村改造的時候,屋頂都是瓦頂,雨大些時,屋里就滴滴答答地漏雨,在炕上放個盆,在桌上放個桶,煤爐里的火很旺,呲呲啦啦的火苗跳動在黑黑的煤塊之間。這時候就什么都不做,老黑也靜靜的臥在屬于它的小屋里,小黑也沒有鬧騰,躺在火爐邊鋪滿毛毯的小盒子里,睜著它黑黑的大眼睛看我。這是為數(shù)不多它愿意聽我的話,會讓我把它抱在懷里,撓撓耳朵,捏捏粉色的小腳墊,盡管它在外面跑得腳已經變灰了,它還是會跳到沙發(fā)上蹭啊蹭,都蹭干凈了,就被奶奶攆下來了。外面的雨淅淅瀝瀝,我在屋里與窸窸窣窣的聲音為伴,這些聲音像一根線,系在我的手腕上,我時不時地扯動,它時不時的響起在我心底,然后勾起五味雜陳的回憶。就像風箏,只有扯一扯線,它才能飛的更高,但是它在空中太高都快看不見了時,你會聽到“嘣”的一聲,它飛走了,從空中慢慢悠悠落下的,只有一截斷了的線頭。就像那只白蝶飛走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放飛它,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它肯定更向往自由。
后來,再去老屋已經多年沒有煙火氣了,一打開房門撲面而來灰塵的味道。老黑的狗洞已經塌了一半了,倉庫的屋頂也漏了好久的雨,屋檐下的燈再也拉不亮了,那個拉一下繩子“嘣噔”一聲亮起的燈已經湮沒在了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老屋的一切一切都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兒了。火爐子上落了一層厚重的灰塵,邊角尖銳,漆黑又冰冷,再也聽不到火苗“呲啦呲啦”跳動的聲音了,邊切土豆片邊烤的日子也一去不復返,隨著灰燼消散于過往云煙?!岸_硕_恕钡睦献鶛C電話再也不會響了,來自新疆和江蘇的問候——那是爺爺奶奶走之前最牽掛的遠方。談起的時候覺得溫馨和親切只是因為還有血脈相連,現(xiàn)在只剩絲絲縷縷的情愫,橫跨這個廣袤的國家東西近五千公里,那是我們唯一的親人。
斗轉星移對于宇宙來說不過只是滄海一粟,但于我們而言,時間推移只會讓我們越來越像沒有繩線牽引的風箏。只剩那些過去的,快要消散的回憶來提醒我們。那根線盡管很細很細,就像風箏,無論飛得多遠終究還有線繩的牽引,也依舊是我們的牽絆。
□高 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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