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流淌著記憶的渠
這條渠已經看不到了,被馬路和高大的建筑整個遮蓋住了。這個遮蓋,讓人的眼睛無法看到它,似乎割斷了人和渠的聯(lián)系。其實不然,我熟悉這條渠,這條渠早已融入了我的身體;渠水經年不息地流淌著,記憶就被一遍遍地淘洗、沖刷,留下殘缺不全、瘦骨嶙峋的印記。
這條渠,是孩童時我和小伙伴的樂園。
渠深兩米,寬有四五米,在我老家所在的坪上。渠水曲折貫穿這座坪,流進一個叫水保站的地方,經過比雙扇大門還要大的水閥,被分別引入三四個籃球場般大的水庫里,再被水泵提送到高處,澆灌南山上栽植的樹木和坪上遍布的麥田。
和小伙伴爬南山時,總能看見順著山勢埋設,不時裸露出地面比井口還粗的水管線。有了這條管線,原本光禿禿的南山,漸漸有了綠色,變得蓊郁蔥蘢。水管線就是這座大山的血管,讓這座大山萌發(fā)了生機和活力。炎熱的夏天,我們坐在水管線上,涼爽的感覺像波浪般向身上涌來。那時,坪上到處都是麥田,黃澄澄地騰起金色的火焰,在蒼黃的大地上轟轟烈烈地燃燒。
我們喜歡待在渠里和水保站的水庫里。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渠里、水庫里的水被鑲上了一道道金邊。我們鉆進這一大片誘人的金色里游泳,就是不會游的孩子,也要在里面撲騰幾下。母親不讓下水,怕出危險。我嘴上應著,還是下了水。下午玩?;貋?,母親問:“下水了沒?”我說:“沒有。”母親在我腿上一劃,立時顯出一道白印子,一切都就明白了。
流在我胸膛里的這條渠,就像一張老照片,有著陳舊泛黃的底色。夏天,沒有什么娛樂活動的我和小伙伴們差不多每天都要去渠里、水庫里練習游泳。直到有一天,住在我家后面第四棟平房的老代家三兒子,一個沉郁的、始終穿著一件打著補丁褪了色的藍布上衣,有著秀氣外表的少年,單獨去水保站的水庫里游泳,被溺亡在了水里。沒想到那么溫柔的水,竟有著尖利的牙齒,將少年帶走了。代姨悲天慟地哭喊,讓人悚然。水保站加強了管理,我練習游泳的娛樂活動戛然而止了。
記憶里,渠里春夏秋三季總是充盈著舒緩流動的渠水;這條上千米的渠,上面僅有一座能過一輛汽車的小橋。要到渠對面去,就要繞路上小橋。與那三季不同,由于冬季不引水,渠里只臥著小半渠水,小伙子可以一躍而過。與大小伙子不同,我們小孩子要走捷徑跨過這條渠,就要眼睛盯好渠對岸上的一棵小樹,先助跑幾步,俯沖著從渠這頭奔下去,拼力跨過小半渠水,借著慣性向渠對岸沖,慣性消耗得差不多了,剛巧能摸到盯好的那棵小樹了,猛地把樹一把抱住。這個力道要拿捏得好,否則抱不住這棵小樹,滑下去,就會掉進渠水里。
多少記憶,散落在深深淺淺的時光褶皺里。在我幼時的腦際,印刻著這樣一個畫面:一個寒冬臘月的清晨,天還未放亮,母親和同事打著手電筒,照著亮,出發(fā)了。他們要跨過水渠,抄近路去趕公交車,到三四十里外的鋼廠打臨工。走在前面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從冰面上越過,攀上水渠。后面的同事由于地滑上不來,就招呼母親拉她一把。母親從渠沿邊往下探出一步,伸長胳膊拽她。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由于同事用得力量過大,加之結了冰的地面光滑,母親和同事站不住都滑到了水渠里……
從水渠里爬出來,兩個人的棉衣棉褲都浸濕了。同事就此返身回家,可是為了掙得一天一塊五毛錢的收入,最主要的還是怕沒有請假影響了工作,母親仍然堅持著去工地。北風呼嘯、寒風刺骨。好不容易熬到了工地,母親的褲子早凍成了冰棒……從此,母親的腿落下了病根,一直都沒有好利落,天一冷就疼。和母親一起打零工的同伴們,見到母親凍得瑟瑟發(fā)抖、臉色慘白,成了一個“冰人”,又生氣又心疼。帶工的班長囑咐母親:“你今天的任務就是圍著爐子烤火,什么也不許干……”
時光如同那柔軟的渠水,承載著我兒時五彩的夢,流向遠方。我上的小學就依傍著這條渠,渠邊都是盆口粗的老槐樹。記得是1981年立夏前后,上五年級的我,中午放學了,在老槐樹上摘下嫩生生的槐花,用帽子裝了,一邊把槐花送進嘴里品嘗著槐花的甜香,一邊在渠邊徜徉,突然,學校喇叭播放的一首歌闖進了我的耳朵:“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童年……”
真是奇怪,很多歌曲是聽了幾遍,直到熟識了才喜歡上的。沒想到這首歌,當旋律一響,就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
很快,知道了這首歌叫《童年》。有了被“總是要等到睡覺前,才知道功課只做了一點點,總是要等到考試以后,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的歌詞猜透了心機的戚戚感;還有被“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么還沒經過我的窗前”歌詞撥動了的心弦,有了些許愁滋味在少年的心里。我努力地將那個女孩的喜愛輕輕揉進夢里,讓夢里充滿著天高云淡、月明風清的爽朗。
后來,這條渠上鋪了路,路邊蓋上了樓房。渠隱匿不見了。但是,渠邊的樹還在,有的小樹長成了大樹,有幾層樓那么高,有的大樹變成了老樹,樹身上布滿了歲月剝蝕的深深裂痕。這些樹就像路牌,指引著渠的走勢,讓我清晰地辨識出這條渠。在渠的相伴和扶助下,樹們都長得蓊蓊郁郁,在炎熱的夏天投下無盡的陰涼。
其中,有棵大槐樹就在路口,我的老父親喜歡坐在樹底下乘涼。他在世的時候,只要聽我說要帶著他的小孫子回來,他就一大早拎著個馬扎子出門了。他在附近的小超市給孩子買來各種各樣、花花綠綠包裝的好吃的,用一個大塑料袋裝著,坐在那棵樹下眼巴巴地等著我們回來,一等就是半天。
人生終究是一場刪繁就簡的旅程。這條流淌在我生命中的渠,在我面對干燥堅硬的生活時,總有潮濕和柔軟從心底泛出。往后的每天每月每年,它還會在我剩余時光的箋上,寫下屬于我獨有的思念。
這條流淌著我多少記憶的渠??!
□錢雙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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