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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散文《煙火動心》

2024-12-19 14:07:23 智能朗讀:

在高臺,我接觸最多的人是天亮。我在縣委任職,他是縣委食堂的廚師,多時吃他做的飯,抬頭不見低頭見。  

他曾說:“能在一個鍋里攪稠稀,是前世修來的緣分?!?/p>

1990年秋,我從省委來縣里工作,住縣委政府老辦公樓二層。房門面南,窗戶向北。每天早起開窗,第一時間映入眼簾的,是一棵軀干龍鐘,枝柯擎天,濃蔭撲地的大槐樹。

剛來沒幾天,在這棵大槐樹下,我和天亮第一次聊天。周末,人去樓空,縣委食堂吃飯的就我一人。天亮手腳麻利,我吃完他已收拾停當。倆人從后院走出來,他忽然手指大槐樹問:“陳書記,你一個人在樓里,瘆不瘆呀?”經(jīng)他指點,我把眼前這棵樹與一張觸目驚心的照片對上號。

那張照片在高臺紅軍紀念館陳列著,圖像顯示一位少年紅軍被馬家軍活活釘死在樹上的情形。烈士的身份是護士長,人們想當然地認定這是位女性。樹下有碑文抒情:“祁連有幸伴嬌女,萬丈青槐冠汝名。”

前年去高臺,紅軍紀念館館長朱德中明確告訴我,被釘殺在樹上的護士長姓張,是男性。他十三歲從湘贛根據(jù)地參軍,隨紅五軍團一路戰(zhàn)斗而來。軍團在高臺全軍覆沒,三千將士死于槍擊、炮轟、刀劈、斧砍、活埋,唯有他被活活釘死,犧牲時年僅十六歲…… 

三十四年前,與天亮聊過后,一顆種子無意中飄落心底。三十三年后,和朱館長深談,心底的種子開始生發(fā)。今年,它已展枝散葉長成一“棵”《紅軍樹》。

《紅軍樹》是我的重要作品,創(chuàng)作構(gòu)思起步于高臺。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從祁連雪域到居延海草原,黑河流域俊男靚女多多。這里,不妨用網(wǎng)絡(luò)語言說說天亮,“妥妥的一枚高臺帥哥”,你看他熊頸虎背,劍眉朗眼,懸膽鼻,厚嘴唇,堂堂儀表顯明一脈福氣,行為作派隱含一絲豪橫。

黑泉鄉(xiāng)書記顧萬章曾拿他開涮:“虧得你是廚師不是司機,如果你當司機,轉(zhuǎn)到新地方下車,恭候的人沒準搶去先拉你的手,大概會把眼鏡書記看成秘書?”

天亮呵呵:“那好辦,要么抱住方向盤不下車,要么下車先舉起帶白手套的雙手……”

年前去高臺,和天亮暢談才知道,他是苦出身,三歲時母親暴病身亡,兄妹十個當下成了沒娘娃。母親得的據(jù)說是“羊毛疔”,“羊毛疔”究竟是啥病,他至今也不明白。他印象很深的是巫醫(yī)跳大神式的治療,記憶最清楚的是:“母親疼痛難忍,兩個眼球都突出來了。”

他親歷了饑荒年月:“集體辦的食堂散伙后,村里有人餓死了,接下來,死亡的人越來越多,每天都看到往村外送死人……”

他出身富裕中農(nóng)家庭,因全村成分最高被打入另冊,家人遭白眼、被欺凌是常事。

那年月,人能窮到什么程度?今天說來也許沒人相信。天亮回憶婚后分家時,他只分得兩碗面,四個干糧,十五塊煤磚。他說:“分家其實就是分鍋吃飯,可是又沒有飯鍋可分,看我們沒鍋,大哥給買了一口……” 

他的早熟,與少年時身處逆境相關(guān)。

天亮自幼跟父親學廚藝,十四歲那年就獨立掌勺,曾一氣做成八桌婚宴大席。此事一時間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美談,鄉(xiāng)親們盛傳他的手藝??h城國營食堂看準他的稟賦,準備破格招他。

同村的社員意見很大,有人還到縣上鄉(xiāng)里告狀,問責招工為什么不貫徹階級路線。當時的宣化公社王茂德書記到生產(chǎn)隊專門召開社員大會,先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再說富裕中農(nóng)也是勞動人民;最后才說縣上招廚師有專業(yè)崗位的特殊要求……五十幾年過去了,天亮對王書記心心念念,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感恩,應(yīng)是立身行事之本,天亮這一點很突出。他多次談到經(jīng)營農(nóng)場難以為繼時,收入微薄的工薪朋友們怎樣你一千、我兩千施以援手。

參加工作后,天亮悟性高又吃得苦,很被師傅看重。他說:“盛年懷和鄭成國,是我最難忘的兩位師傅。他們教會我廚藝和經(jīng)營,教如何做人,做人在飲食行業(yè)尤其重要。盛年懷師傅是上海人,負責食堂的紅案。他整天做肉,從來不往自己嘴里塞一片,吃飯很簡單,多時吃泡飯和自己腌制的白菜?!?/p>

天亮說:“盛師傅的言行對我影響很大,他后來回了上海?!?nbsp;

他的鄭成國師傅是縣國營食堂經(jīng)理,我認識。1992年初秋,我和常務(wù)副縣長張正謙,縣紀委書記雷訓帶領(lǐng)縣上二十幾家企業(yè)領(lǐng)導去深圳考察,一行收獲頗多。不料返程時,在深圳火車站,鄭成國的幾千元被竊。這事,給深圳之行留下一些不愉快的回憶。

都市大邑有大盜,偏遠小縣有混混。河西農(nóng)家有句土話說:“人上百十個,雜把慫(壞蛋)有幾個?!蹦菐啄?,高臺觸犯刑律的“升級版混混”我知道一些,因我分管政法。

我分管的績效是,高臺榮獲甘肅省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先進縣稱號,縣公安局被命名為全國首批一百個先進縣、區(qū)公安局之一。派我去漳縣時,省委副書記談話中,分析到漳縣不容樂觀的治安形勢,提起我在高臺的這兩項工作。三年后,漳縣也成了全省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先進縣,省上給縣委獎勵了一臺小汽車,車開來時已掛好警牌。

從業(yè)食堂,天亮不得不和各色混混打交道。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縣城還很破舊,國營食堂的土坯墻上時時有“鞋底板”(潮蟲)出沒。有個外號扁頭的小伙,每次進食堂點一份飯,吃完后往碗里扔個“鞋底板”,然后端碗大喊大叫問責。經(jīng)理惹不起躲不過,只好一次次給他免單。

就像“鞋底板”無處不在,這類糗事各處餐館都有,只是很多人看破不說破。天亮不然,有一次,他在窗戶外盯住,見扁頭吃完飯,在墻縫抓到一個“鞋底板”丟進空碗,正要撒野。天亮已闖到跟前說:“飯都吃完了,蟲子咋還跑著呢?你當真是騙地吃,昧地喝,不要皮臉不挨餓!” 

市場有一個菜霸,也好玩這類把戲。一次,天亮看他吃罷飯,正往空碗里丟“鞋底板”,二話不說,飛起一腳蹬翻碗。碗是翻了,蟲兒卻沒尋見。拿不出實證,食堂只好認錯。菜霸不甘罷休,站在食堂大門前,面向大街吼吼喊喊,引來不少圍觀者,天亮被經(jīng)理嚴肅批評。

過些天,菜霸再來時,天亮湊近攀談:“你鬧也鬧夠了,撕破臉與誰都不好,實話說碗里丟蟲的惡心事,傳出去不好聽呀!”

天亮本意是給對方以臺階,好讓他“順坡下驢”。不料,那人竟破口大罵,揮臂在天亮腦門上指指戳戳。天亮不由怒從心頭起,反擰起他臂膀狠狠放翻在地。那人摔趴下,臂膀疼痛難忍,拉著哭腔連連告饒。天亮按住他:“就為白吃一碗,你皮臉真格顛地比騸馬的溝墩(屁股)還厚啊?!?/p>

宣化派出所所長曾說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西鄉(xiāng)發(fā)生過一起轟動城鄉(xiāng)的奇案,西鄉(xiāng)水庫邊有家三個孩子被煤煙熏死。不久,附近十里官橋據(jù)說開始鬧鬼。深夜時分,三個魅影出沒叢林間,搶掠夜行者的錢財。一次,三個家伙突然冒出,驚炸了拉車的牛,據(jù)說還嚇死過一個老漢。 

正是這個奇案,成就了天亮的江湖聲名。有天深夜,他從西鄉(xiāng)朋友家喝完酒蹬車返城,走近傳說中鬧鬼的那棵樹,果然,樹上貓著三個家伙。其中一個躥下樹來,嘴里發(fā)出古怪低沉的吼叫,揮舞鐵鍬晃著身子,步步逼近,要是擱別人早就嚇癱了。酒氣沖天的天亮惡向膽邊生,疾步迎上,左手捉住鐵锨,右臂揮拳把那家伙砸倒,在脊背上連連猛踹,再提起來,又把他扔了個仰絆子(仰面),又踏又踩。系列動作穩(wěn)、準、狠,嚇得貓在樹上的兩個都不敢下來。

規(guī)治停當,天亮仰面自報姓名,還報了工作單位,撂下一句狠話:不服咱再來!治傷沒錢來就找我。說完,蹬車揚長而去。

三個家伙魂飛魄散,日后竟去公安局自首。

高臺出城西去五十里,有個建于東漢年間的古城堡——駱駝城?;氖徢甑鸟橊劤?,因為拍攝《雙旗鎮(zhèn)刀客》大大地火了一把。當時,我正在縣上。

《雙旗鎮(zhèn)刀客》首映式在縣城舉行。之后,人們開始“熱議”天亮徒手戰(zhàn)刀客的故事。

最近,天亮有回憶:“一天中午,食堂里來了一撥歪頭扯耳的年輕小伙。他們吃飯喝酒發(fā)生爭執(zhí),一個光頭、光膀子的小伙,被人砸了一酒瓶,頭上的鮮血汩汩流淌,灑得渾身都是。我正要過去攔擋,光光頭突然回身從肉案操起兩把剁肉刀,轉(zhuǎn)過來要撲上。我心想,大麻煩來了!一邊好話勸他:剁刀利得很,防住不要傷人!一邊挪步湊近他,湊到適合角度,我指著他身后大呼一聲‘停?!?!趁他扭頭后顧,我趕猛子(突然)來了個單胛挈門,摟住他脖子,肩膀死死頂住他胸口,頂?shù)盟喜粊須?,手一松、刀落地。我順勢把他擰翻,光光仰面朝天頭癱倒不起……”

徒手下雙刀,天亮被人尊稱“鎮(zhèn)刀客”,這個鎮(zhèn),不是雙旗鎮(zhèn)的鎮(zhèn),是鎮(zhèn)住的鎮(zhèn)。

桑玉明先生是聲振河西的武林大家,高臺人尊稱桑教頭。桑教頭擅長通背拳,八虎棍,曾兩次獲得全省武術(shù)比賽全能冠軍,還在全國比賽中獲過大獎。他創(chuàng)辦高臺武館,門庭若市,高手林立。宣化鄉(xiāng)的書記王志堅是桑教頭高徒,師徒兩人都與天亮交好。 

王志堅帶我去過桑家,初次見面,桑教頭的豪放任俠和大佬威勢給我深刻印象。我和先生聊起來話頭多合。后來,他送我一根有年份的齊眉棍,我?guī)Щ靥m州,又帶到北京。

王志堅說起,幾次高臺武林精英聚會,天亮都坐桑教頭身邊。我問,天亮是拳棒手嗎?王志堅搖搖頭。我說看他肥胖壯碩,靈活孔武,莫非他是一個“隱俠”? 王志堅搖搖頭。

我問天亮:“你可曾習武,練的是哪路拳法?”

他說:“沒練過,我打仗全憑力氣大、出手快??!你想,幾十斤的大鐵鍋再盛上水,我哪天不端上端下多少回?不經(jīng)意練成了下馬蹲是嘛?臂力我是有意在練呢,來回行走廚房庫房,我從不空手,五十斤的面袋一手一個提來提去,我的臂力許多練家子趕不上……” 

天亮給我說過一些體會:“決心一下,得有豁頭,底盤要穩(wěn),出手要快、要狠。你想,趕猛子把對手砸倒,他再有勢子(功夫)也來不及使了吧。你再想,如果三捶兩掌軟不搭搭地打過去,人家不須顧(沒反應(yīng)),自個是不是先慌神啦?”

天亮的“戰(zhàn)事”被眾口相傳,說的都是他怎么厲害怎么贏。常在河邊站,哪能不濕腳?他有沒有遇過強中手,有沒有輸過?他從不說。不服輸者不言輸。

不服輸、不低頭,也體現(xiàn)在天亮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他和我談,不諱言自己如何跟風經(jīng)營,怎么連遭失敗。

被奶粉廠的專家忽悠,辦奶牛場。對方答應(yīng)他的牛奶全單照收。不料,場子辦起來,奶牛養(yǎng)了一大群。那人卻犯詐騙案跑路了,天亮不但沒有一點收益,還把大學畢業(yè)的外孫搭了進去,孩子受牽連涉案入刑。

還是聽了專家的建言,他下力氣種植了五十畝葡萄。高臺水土好,種啥啥成,他種的優(yōu)良品種葡萄長勢好產(chǎn)量高,結(jié)果賣不出。接下來,嘗試自制葡萄酒又失敗,三年的投入打了水漂。不得不把盛果期的葡萄全部砍掉。

三是有人(頂著專家名頭)鼓動他種植了二百畝薄荷,還上了提取薄荷油工業(yè)項目。薄荷豐收了,薄荷油做成了,產(chǎn)品卻找不到銷路,最后,薄荷油被鼓動者以很低價格收走。他說:“原來人家是做好的‘局’啊!”

幾年里,天亮前前后后投資幾千萬,原先經(jīng)營酒店的積累,大都埋進土里。最困難時,幾千塊錢都拿不出來。

“沒辦法啊,我出身農(nóng)家,心思一吶期(總是)往土地轉(zhuǎn),只要一走近土地,就思謀要干些事情?!?/p>

有些理兒,吃虧以后才能明白。江湖義氣也罷,呼朋喚友也罷,有時不一定“靠譜”。適應(yīng)市場經(jīng)濟,關(guān)鍵要把握好兩點,一是產(chǎn)權(quán),二是契約。

天亮打交道的那幾位專家,使人想起一個網(wǎng)絡(luò)名詞 “磚家”。當今各行各業(yè),“磚家”多了去。

當年,我還負責全縣的“雙帶整推”(以城帶鄉(xiāng),以企業(yè)帶農(nóng)村,推動城鄉(xiāng)經(jīng)濟整體發(fā)展)工作,主要任務(wù)是和酒鋼公司、玉門石油局,吐哈油田,四零四廠等大企業(yè)搞協(xié)作。后來省委省政府召開全省“雙帶整推”先進表彰會上,高臺縣委作為全省先進,在大會上介紹了經(jīng)驗。

那段時期忙出忙進,對本縣餐飲業(yè)形勢不甚了解,天亮起步情況也不清楚。我離開高臺三年后,天亮辭職了,全縣第一家庭院式餐廳,第一家高檔民營酒樓都出自他手。他受地區(qū)行署和縣政府委托,為地方培訓了一大批廚師,其中獲得職稱者420名。他還為駐地部隊培訓過廚師,自己也獲餐飲業(yè)最高榮譽——中華廚星。

進北京之前,我到河西出差,專程去看天亮的農(nóng)場。他正處在農(nóng)林投資失敗的低谷,卻看不出沮喪,談笑風生展望前景。

我給同去的顧萬章和朱德中說,這伙計一定會再度崛起。他以后的事業(yè)發(fā)展,應(yīng)驗了我預(yù)言。

沒有民營經(jīng)濟的百花齊放,就沒有改革開放的春天。個人對財富的合法追求,永遠是社會前進的內(nèi)在動力。一方領(lǐng)導如果沒有“你發(fā)財,我發(fā)展”的格局,就不可能帶起地方經(jīng)濟的活力。我們那屆縣委對民營經(jīng)濟十分重視,謀篇布局,全力推進,成效顯著。

當時,高臺縣委是中紀委的聯(lián)系點,在全力支持民營企業(yè)發(fā)展的同時,大家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記得幾年間只有一個領(lǐng)導受了處分,因為孩子婚宴比規(guī)定的桌數(shù)多了一桌。

天亮說起縣上事,老同事們的歡顏笑語似在眼前。四十年過去,回眸既往心境一片明亮。

我在四個縣工作過,相比較而言,高臺人更能吃苦耐勞,更具開放意識,多出人才勢在必然。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聯(lián)系酒鋼鏡鐵山鐵礦的叢德昭礦長,從高臺招了一批合同制井下工。同一時期,礦山還在他們的扶貧縣也招了一批。十年后,高臺人有留用的,有轉(zhuǎn)正的,還有上崗當領(lǐng)導的,扶貧縣的合同工早走光了。

再往遠處說,抗戰(zhàn)后期,國民政府發(fā)令,酒泉、金塔、高臺縣的壯丁不服兵役,直接劃撥到玉門油礦,去官辦企業(yè)楊子公司當勞工??箲?zhàn)結(jié)束,其他縣的勞工大都回家了,高臺人堅持下來的不少。七八十年代,玉門石油局甘肅人中層領(lǐng)導中,高臺人居多?,F(xiàn)在,全國各大油田都有高臺籍的油二代、油三代。

有創(chuàng)業(yè)守成的傳統(tǒng),幸逢改革開放的機遇,高臺成長起一批又一批民營企業(yè)家。高臺鄉(xiāng)鎮(zhèn)建筑企業(yè)建起的樓宇,在嘉峪關(guān)、玉門、吐哈油田隨處可見。民營經(jīng)濟壯大,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地方的生活質(zhì)量提高,促進了餐飲業(yè)的長足發(fā)展。天亮是餐飲業(yè)勞模,有錢了,他支持公益事業(yè),修路、建校,資助養(yǎng)老院老人……

十一

天亮津津樂道高臺民間“三臺席”:第一臺是八個壓桌碟子(涼菜)加包子合汁湯;第二臺十個熱菜;第三臺是兩道主食再配四至六個熱菜,最后上一份酸湯。多大的排場!高臺普通農(nóng)家辦婚事,上席面的菜也是四盤涼八盤熱。

我親歷過無數(shù)次,隴中鄉(xiāng)下,農(nóng)家辦婚事只上一碗燴菜(叫湯湯)。過去是,現(xiàn)在依然是。

要說高臺民俗風情,不能不說喝酒,說高臺人喝酒,不能不說猜拳行令。我?guī)状螏Ц吲_同事去新疆公干,在哈密、巴里坤、伊吾、米泉、昌吉、烏魯木齊,各地酒場上,我都大言炎炎:“烏魯木齊以東,西安以西最高的高拳區(qū)在哪里?在高臺?!贝笤捯粊韲樆e人,二來給自己人長精神。

其實,我對酒本身沒得興趣,只是喜歡酒場的熱烈。從天南地北的高臺人那里,我學會了“言行一致”的小拳,“口是心非”的大拳,正話反說的燈籠拳,手舞足蹈的螃蟹拳,等等,等等。

和許許多多高臺人一樣,天亮說自個平生最大的愛好是喝酒。他對酒一往情深,愛屋及烏收集起酒瓶。琳琳瑯瑯的酒瓶擺滿幾間房子,多是他自己喝空。

十二

公務(wù)接待有規(guī)定,誰也不敢冒犯,記得在高臺縣招待所喝好酒只有一次。省委新領(lǐng)導第一次來高臺,看我們按規(guī)定上的是四菜一湯,很滿意??h委孫書記要求上瓶酒,領(lǐng)導不允許:“你們這是旱路不通走水路呀!”待省委領(lǐng)導上樓休息后,餐廳 “水路”波起浪涌,有人喝高了。

一九九六年,我?guī)ьI(lǐng)漳縣縣委、人大、政府、政協(xié)四個班子領(lǐng)導赴高臺縣學習??h上的招待晚宴結(jié)束已是十點多鐘,天亮來請我:“先前你是領(lǐng)導,咱不好放開喝,今天你是客人,要好好劃幾拳……”

喝酒之樂,多在私下。地方酒風盛,民間酒家多,喝到微醺,段子也是“下酒菜”。那些年,高臺的“千年雪”牌白酒還沒有出產(chǎn),地方時興的是方型玻璃瓶裝的甘州大曲,簡稱“方甘大”。有人給我學說天亮的段子:“喝酒要喝方甘大,吃肉要吃羊肋巴,抽煙要抽阿詩瑪(云南名煙),聽話要聽……的話。”聽誰的?要看啥人。如果對方是干部,那就得說“要聽書記的話”。如果對方是普通百姓,那就說成“要聽媳婦的話”?!耙娙讼虏说焙芾系腊?,既接地氣,又聚人氣。

十三

前些年,報紙刊發(fā)過一些關(guān)于天亮事跡的報道,多屬表揚信的寫法,加上組織結(jié)論式的語言,墻頭標語式的抒情,讀后印象并不深。

而聽天亮面敘,感覺要好得多,好就好在實話實說。他把一件件尋常小事勾連起來,展開長長的“畫卷”。生動地再現(xiàn)昔日的苦寒,從容地傳遞今天的溫暖。

我注意到,天亮的述說敢于自我揭短,有與眾不同之處:兄長施暴,他們夫婦倆很早就受傷致殘;兒子陷入賭博陷阱,失財甚巨;為了取悅低級趣味的消費者,酒場上學說黃段子;為招徠婚宴,購置奇裝異服助力“鬧公公”,直把個莊重雅尚婚禮鬧得庸俗不堪;還有,憑一己短見,要求孩子放棄高考,等等。曝自家生活的暗面,需要勇氣,有勇氣說出來的真話,才能打動人。

沒有明暗紛呈,就顯不出人性的復雜。沒有五花八門,就不會有社會的豐富。擺開八仙桌,迎送十六方,食堂餐館歷來是江湖碼頭的代名詞。這里有著認知社會觀察人性的獨特視角,能感受江湖若明若暗地涌動。經(jīng)歷了些年歲的人,大都有切身體會,法制健全社會清明了,江湖涌動“聲漸不聞人漸悄”,社會動蕩了,涌動又會不期而至。

天亮從業(yè)餐飲幾十年,當然清楚個中的渠渠道道,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這個人呢,啥煙煙都熏過來咧?!?/p>

聽他述說往事,如走進小城巷陌市井,一個個帶煙火氣、汗酸味的情節(jié)場景,不由你動心動情。

天亮一天學都沒上過,大字不識一個。

陳新民 

畢業(yè)于西北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曾在機關(guān),媒體供職。在《光明日報》《解放軍報》《文藝報》《美文》《中國作家》等報刊發(fā)表過散文、報告文學、詩歌、評論。

責任編輯:王旭偉

來源: 蘭州新聞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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