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幾次約去南方看梅花，我是很有些心動的。梅花，我喜歡。梅事在江南，這時節(jié)也正是賞梅的盛時，那里定是熙熙攘攘地熱鬧了?？晌蚁胍幌耄€是猶豫了。

我們中國有五大古梅，即楚梅、晉梅、隋梅、唐梅、宋梅。這五棵古梅大多都在古寺廟之中，想來他們能千年不朽，至今依然獨天下而春，自然與佛歌禪語的肅穆、超脫有關(guān)。梅香幽幽，如經(jīng)卷慢慢打開，如香火的青煙裊裊，是不可草率的，是不可唐突的。

賞梅，應(yīng)該獨自為好，將最心底的事打開，如冰和雪慢慢地融化。

宋朝的林逋是愛梅的，那“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詩句，是千古賞梅的佳句。一“疏影”，一“暗香”，道出了梅的靜，這是不惹塵埃的，不染紅塵的。林逋，也就被人公認為最具梅骨和梅香的大隱士。然而，多年之后，他的墳墓被盜墓者破壞了，那里邊隨他埋葬的，是一方硯臺，和一枚玉簪。作為文人，陪葬硯臺是可以理解的。可作為女人之物的玉簪呢，該如何解釋？這，應(yīng)該是留有哪個女子發(fā)香的信物吧？如此想來，他一生歸隱孤山，種365棵梅樹，以一棵梅樹的果子，換作一日的柴米，如此不盈不余，正是一年。所謂的“梅妻”，就是這日夜相伴，正是這日夜相思。

林逋一生看似超脫，可誰又懂他孤苦的心事？因此也只有向梅花靜靜訴說了。

元代畫家王冕，以畫梅著稱，尤其擅長畫墨梅。他在自己的《墨梅圖卷》上題詩道：“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边@無聲之畫，濃淡之間，的確向世人展現(xiàn)了他梅花一樣的豐神和風骨。曾有典籍中說：“冕本狂生，天才縱逸。”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孤身北上都城，為了入仕百般努力，甚至不惜委身豪門，渴望能夠獲得立身朝廷的一個機會，效命于君王，效命于百姓?？赡莻€帝王始終都沒有正眼看他一眼。才華于清寒的他而言，在沒有高大的門庭支撐下，不過是形同糞土。王冕只能嘆息著回到南方，遁入自己的“梅花屋”中?！昂妙伾背闪松顪\的黑白，這僅僅是對世事的看淡和心靈的釋然嗎？更應(yīng)該有他隱隱的無奈和失望吧？

墨梅，是王冕夜里向梅花低語的心事，他渴望迎來那片還他“顏色好”的陽光，可終究是沒有。

說實話，初識“八大山人”這四個字，我以為寓意是指同時代隱身于山林古寺之中八位高士，就和“竹林七賢”的意思一樣。后來，知道這竟然是朱耷在六十歲時改的別號，當時我是真有點哭笑不得。再細細了解，原本朱耷常常將這四個字連筆而寫，筆畫也就形似“哭之笑之”，是慨嘆自己哭笑不得的痛苦命運。聯(lián)想朱耷時癲時啞的一生，我再沒有了哭笑不得的感覺，立刻嚴肅了起來。

作為一代國畫大師，《古梅圖》算不上朱耷的上乘代表作，可這最是他靈魂的自我訴說。一棵老梅，空心無根，是對大明故國的懷念和悲嘆。南宋遺民鄭思肖，畫無根蘭花，意思是宋朝亡國，他似斷根之蘭。朱耷的這《古梅圖》也正是此意，是他長期家國情懷郁結(jié)中的一次爆發(fā)。

這，是朱耷最明明白白的心事表達，可他又能向誰真真正正地訴說呢？家破國亡，孤身佛海，苦對病梅，幽幽暗暗，瘋瘋癲癲。“墨點無多淚點多”，似是那“何者為梅，何者為我”？

林逋，王冕，朱耷，一個傷情，一個嘆世，一個悲國。其實古往今來，又豈止他們?nèi)齻€人把心事說與梅花呢，但愛梅的人，都有自己的傳說。

梅花，傲雪而開，這冷香最懂那份幽懷。當下的我，或者我們，雖然沒有古文人那樣的感嘆的大情懷，可誰沒有一點心事呢？所以，賞梅還是獨自為好，與梅靜靜相對，把那心底的話默默訴說。如此，也許才能一吐塊壘，也許才能一生無悔。或許，多少年又多少年后的一棵古梅，會綻放你的那一縷幽香。

靜有梅，靜是大造化。

□孔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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