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圃記
袁簡齋《小倉山房文集》有《隨園記》,述辭官購宅修建明志事,其末節(jié)中云:“聞之蘇子曰,‘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粍t余之仕與不仕,與居茲園之久與不久,亦隨之而已。夫兩物之能相異者,其一物之足以勝之也。余竟一官易此園,園之奇可以見矣?!睏壴滦角髽肪?,承陶公悠然見南山之意趣,見識明達,不愿再與名宦循吏為伍,該節(jié)操當在他詩文盛譽之上。
大抵是好奇心的驅(qū)動,我又順著袁氏提及的東坡的話,找到《靈璧張氏園亭記》原文來讀,覺得蘇軾的思想坦露較上兩句更油滑:開門出仕,閉門歸隱,上朝是良吏,公馀則節(jié)士,左右逢源,無往而不利者也。當然,子瞻所言礙于人情世故,亦是不能忽視的一面。然就蘇、袁文風(fēng)比較,袁稍空泛,不及蘇老辣豐實。袁雖依性靈為古文、四六體,兼作詩歌,名噪今古,但章實齋卻反對袁枚的專講“性靈”,認為,作文要“修辭立誠”,要“主敬”——就是態(tài)度必須嚴肅,盡管知堂認為章實齋對隨園的攻擊沒有多少道理,然他在《笠翁與隨園》中不乏有類似的批評,云:“……我總不大喜歡袁子才的氣味,覺得這有點兒薄與輕,自然這與普通所謂輕薄又是不同。我很討厭那兩句詩,若使風(fēng)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老了不肯休歇,還是涎著臉要鬧什么風(fēng)情,是人類中極不自然的難看的事,隨園未能免俗,又說些肉麻話,所以更顯出難看了。這是不佞的一個偏見,在正統(tǒng)派未必如此想,蓋他們只覺得少年講戀愛乃是傷風(fēng)敗俗,若老年弄些侍姬如夫人之流則是人生正軌,夕陽照桃花可以說正是正統(tǒng)派的人生觀,從古至今殆不曾有絲毫更變者也?!彼质卓闲鞎r棟《煙嶼樓讀書志》卷十六有《小倉山房集》一條,里的第二則厭惡袁詩的話:“一日余于友人扇頭見一律,有印貪三面刻,墨慣兩頭磨。余曰,此必隨園詩也。問之,果然?!鼻矣盅由煺勛约旱目捶ǎ?/p>
“簡單的記述中顯出冷冷的諷刺,很能揭穿隨園的缺點,這是他的俗,也可以說沒趣味。我在這里須得交代明白,我很看重趣味,以為這是美也是善,而沒趣味乃是一件大壞事……頂好的例便是印貪三面刻,墨慣兩頭磨。大凡對于印與墨人可以有這幾種態(tài)度。一,不用,簡直就沒有關(guān)系。二,利用,印以記名,墨以寫字,用過就算,別無他求。三,愛惜,實用之外更有所選擇,精良適意,珍重享用。這幾句話說的有點奢侈,其實并不然,木工之于斧鑿,農(nóng)夫之于鋤犁,蓋無不如此,不獨限于讀書人之筆墨紙硯也?!辈槐辉硬诺墓庹彰曰?,就其性情與詩文的瑕玷列理據(jù)給予指出,實乃是一種對讀者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可謂難得,即如今評論界的權(quán)威輩亦豈能及,但不佞在詩文價值以外,略想補充的是,簡齋的棄官自適,試作平等心論之,相與東坡的屢遭貶謫仍戀仕,不啻天淵。皆為文人學(xué)士,皆溷跡廟堂,何至厭戀相反若是,恐人生觀律定造成的罷。
說到這里,或者有人會問,你的標題不是《園圃記》么?怎么還不見一句話呢?這個疑問也問得當然,我實在慚愧無法給出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第一,我是偶讀《隨園記》,捎帶查閱了袁文提及的蘇子語的來源,于無意間生出了兩文軒輊的比較,之后不佞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在夏季愛鉆進外公家院落前(其實是院子延伸部分)的一塊田地里玩樂的情景,遂生出寫點文字以記的心念。鄙人不是作家,盡管也寫了若干紙張,可怎么都算不上創(chuàng)作,因為不按照既定的規(guī)矩,屬人常譏的撒歡兒跑野馬類,僅為備忘自己曾有的曾經(jīng),發(fā)在自己的公眾平臺,讓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和大家見見面罷了,倘能使得三五個人讀,亦即十分滿足。第三,我尤愛披沙揀金,讀過蘇、袁兩記之余,偶翻知堂論袁子才文,大喜,發(fā)現(xiàn)自己對袁文的判斷,并非全無道理,故不嫌繁冗,把他的主要觀點選錄,一則是我苦勞所獲,二則很有意義,況且原文也不易見,遂穿插其間以闊眼目,不落前人的窠臼,更緊要的是給不佞的園圃續(xù)貂埋下伏筆,未始不是件可悅的事也。
閑言講得太多,應(yīng)該止住步入正題了。不佞外公的園圃在鹽場堡內(nèi)東側(cè),臨黃河,帶屋舍,呈地坑式形態(tài),東西長約二十米,南北寬約十五米,深四米許。春耕伊始,外公鋤地成一溜溜細長的壟溝,種上農(nóng)作物如洋姜、茄子、辣子、西紅柿,待夏日綠葉相連,所掛果實或紅或綠或紫的時候,正是我所喜歡的,故常常貓進去在它們中間悄悄穿梭,享受著身體被致密枝葉刷刷刷摩擦的快樂。園內(nèi)長最高的是洋姜,莖直立,頂端幾與坑沿齊,上開葵花似的花瓣,每每招引三三兩兩的蜜蜂在花瓣間起起落落,如今想來,蜜蜂們那高速煽動翅膀發(fā)出的嗡嗡聲,頗有德國古典音樂之父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韻律。記得當時我用力拔出過一株洋姜,見根部上有小的塊莖沾滿了泥土,便使勁地抖了抖,蹲下用手擦拭讓其顯出形狀,覺得挺像家里廚房放著的生姜,隨將枝干丟在地上,又往別處去跳鬧了。直到后來去岳父家吃了切成絲條、入口爽脆、微含酸味的洋姜,才知道自己曾扔掉過的塊莖,可腌制成飯桌上的涼拌菜,倘若將它用來下酒,實乃酒家們暢飲中理想的盤饌。
園圃西側(cè)長有一棵正值青春期的沙棗樹,開花季節(jié),我一進外公家院門,總有縷縷清香趁風(fēng)拂來,每次聞到頓覺很是快活,好像它也喜歡我,要跟我親近似的。杜甫有詩作云,“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實在說得好,雖然他寫身處江村的瑣事,但拿來映照自己腦海里存留著的河堡,總會尋出幽靜、平和、古風(fēng)的影子,而且較當下千篇一律的公園景觀更為有趣,于青年也極有益,原因是那屋舍小巷河岸田園還保留著百余年的舊貌。沙棗樹之外呢,園子靠近院子邊處是兩棵日本唐梨樹,梨果成熟呈綠黃色,切開,肉白里泛黃,皮薄,甜度適中,吃上去汁水少,柔間帶有脆勁,與其他梨的口感不同,不過好吃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這種梨多年沒見過了,上網(wǎng)查資料亦一無所獲。前些天聽母親講,園子里還長著一棵樹,是杏樹,夏天麥子一黃,它也就熟了,所以叫麥黃杏。那杏子只要掉在地上,準一摔兩瓣,吃起來可甜了。母親還特意提到她十歲左右經(jīng)歷的一件事。母親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至深夜,走回家剛到門口,忽見園子葉叢間一雙閃著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是狼,嚇得呀,“把我的三魂差點兒攔掉!幸虧你爺爺把門給留了,我趕緊一蹦子就進了屋?!蹦赣H今年七十八歲,一個明顯的例子,七十年前鹽場堡四周有狼出沒,如今想想,生態(tài)失衡嚴重已七十年上下的光景了。
這些故事,由于是兩代人的親歷,自然絕非無稽。但同蘇、袁所記園林式豪宅比對,真連小巫都算不上。我這樣說,并不是自卑導(dǎo)致,唯覺得他們尚苦累于仕與不仕與如何仕如何居,且文字纏夾下讓人去理解頗費周折,怎及外公家上樂堂屋,下悅田園,別無顧慮,雖為燕雀卻不失燕雀之幸也。至于不佞只為簡明記錄一段民間的往昔,那也不是沒有趣味和實益的事罷。
□張發(fā)棟
責(zé)任編輯:王旭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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